31 Aug 2007

高人。

捧着手提电脑,我来到一家位在光华商场巷弄里的键盘专卖店,打算让师傅看看,它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不严重?这么光滑的键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啊。」他掀开键盘,底下的金属板第一次裸露在我眼前──像极大水过后的农村受灾户,一圈圈水渍在金属板上晕开,有的灰有的白,还有的结了不知名蓝绿色小晶体,几茎短短的毛发和细屑,把凹槽塞得热闹异常。
这台电脑跟了我三年有馀。上上份工作离职后我以高价向朋友买下了它,朋友说这台曾是比尔盖兹御用机,系统稳定跑得快,所以就算二手机,也顶多只能折半卖。为了赚回那三万台币的心疼,我加倍接来一堆稿件,每天每夜不眠不休地写,完全没注意到它早已剧烈老化。

等存摺里的破洞填满,它的右下角那区方向键也开始出现失灵现象,我这才发现:触控区的滑鼠左键表面,原本镀的一层银漆,曾几何时已经磨得光秃一片,露出底下的塑胶原形来。

这家店是朋友介绍的,没给详细地址只说在某DVD专卖店斜对面,烧腊店的隔壁再隔壁。没有店招,门口又被堆积如山的纸箱和废材淹没,走了几趟才确定是在这里。我怯怯地走进去,开口问:「有人在吗?」

一位壮如蛮牛的中年男子从后头走出来。他什么也没问,只用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眼,像在说:「有何贵干?」我从背包里取出电脑,打开来,指着方向键说:「这里,坏掉了。」

男子把电脑接过去,只用眼睛瞟了瞟键盘表面两下。「你身体不好吧?」

「为丶为什么?」他的问题太出乎意料,我一下子会意不过来。

「你看,键盘上那么光滑还泛油光,显然是长年加上长时间使用,酸性的手汗把原本粗粗的表面逐渐侵蚀掉的结果。」他说着,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柄螺丝起子,三两下就把面板拆开。「你的身体太酸,不是睡得少就是吃太好。你看,连滑鼠都磨成这样。」

「有那么严重吗?」我像是心事一下子被戳中,偏又嘴硬不肯承认。

「不严重?这么光滑的键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啊。」他掀开键盘,底下的金属板第一次裸露在我眼前──像极大水过后的农村受灾户,一圈圈水渍在金属板上晕开,有的灰有的白,还有的结了不知名蓝绿色小晶体,几茎短短的毛发和细屑,把凹槽塞得热闹异常。

「噢,好脏──」我刷一下红了脸。

「把键盘换一换,就能再用了。」他测试完毕,给了我这样的处方。幸好不是机体毁坏,否则……我赶忙掏出钱来,请他当场更换。

「你做哪一行的?」他问。
写得再多再勤劳,真有人会在意那背后耗蚀掉多少时间,理应用来看一场好电影丶做一场淋漓尽致的好爱丶上两小时健身房流满身大汗丶或上街买一件足以虚荣多日的靓衫?
「我……写写字,白天是上班族。」

「这样……」他俐落地旋紧螺丝钉,「职位很高吗?」

「没有啊怎么可能。」

「那竟然还有这么多时间花在工作上,不错不错。」

「……」

「年轻人,别太拼啊。能睡多睡,吃清淡点。」他把电脑还给我的时候这么说。而那块耗弱老去的旧键盘,也被我珍而重之带了回来,就放在书桌一侧,每看一次就把他的话在心里想过一回。

而这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这半年很突然,几个意外的稿约接着来,剧本丶评论丶专栏……有的没的,不知不觉我的时间又被工作塞满。电脑换了新的,word档开开关关,算一算写了几十万字,换来满身疲态,和连涂抹保养品急救时间都没有的黑眼袋。就在上周,没躲过重感冒的猛烈袭击,终于病倒在床,发烧咳嗽晕眩泻肚什么都来,连一向勇健的男友也陪着传染,为时两周有馀。

写了一半的稿子们没有收场,货主纷纷来催,虚弱地在电话里道过歉,叹口气还是打开电脑,试图写几句丶打完一个段落再睡下。无奈四肢无力丶两眼昏花,单字片语像浮在半空中四处游荡的碎花瓣,想抓也抓不下来。

键盘店老板的叮咛在耳边响起,心下登时一片惨然。写作是我唯一会做的事,但写出满身病痛却也太夸张了些。个性太好强又太自律,宁可熬夜把稿赶完,也不愿拖到别人的时间──而这一点雕虫小技看在别人眼里根本微不足道,写得再多再勤劳,真有人会在意那背后耗蚀掉多少时间,理应用来看一场好电影丶做一场淋漓尽致的好爱丶上两小时健身房流满身大汗丶或上街买一件足以虚荣多日的靓衫?

我对男友说,下周吧,我们跟室友威叔叔去红楼戏院后那区新兴的Gay Bar玩。四周年纪念,我可不想继续溺毙在字海里。

喝完酒最好去河边看夜景,然后乘着醉意回家上床,或者上汽车旅馆……在家做爱隔墙有耳,还得撑着过度劳动而筋疲力竭的身体收拾残局,方才大战过的浪漫瞬时染上凡俗色彩。两相比较下,「外食」的确省事得多──还多了点偷情般的刺激。

「你稿子呢?」他大概很意外。

「先摆着,改天……再看看。」我这样回答。终于有机会决心当个「坏学生」,那滋味其实……还真不赖。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