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Apr 2008

雕刻欲望

对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i)来说,拍电影等于雕刻时间,一寸一寸把光阴凿进软片里,玲珑的映象呼吸着凝固了的生活点滴。

安东尼奥尼以镜头目不转睛注视女主角,可是阿伦狄龙完美的眉梢和眼角,他的鼻子和嘴唇,依然气定神闲万古流芳。
盈握的时间在手指缝渐渐漏走了,生命和作品融为一体,只要文明不被摧毁,就永远存在。

于这种时候想起阿伦狄龙(Alain Delon) ,我不禁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早年那几位塑造他的导演,不外也在从事雕刻的工程罢?雕刻欲望,一寸一寸把他的肉身镀上渴望的金光,慰藉了自己,同时教成千上万寂寞的人找到梦的皈依。

新一代观众大概不明白,眼前这个垂垂老去的男人,怎么可能曾经肩负绮梦亲善大使的重担。美色残褪得几乎无迹可寻,而且我怀疑,就算把他当年的漂亮原封不动放进急冻格,半世纪后解冻,你也会挑剔他不近人情的美美得有点过时。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俊俏,最多引起无奈的叹息,何况,长得太好看的人,其实从来不怎么适合扮演欲念疗养院里南丁格尔的角色。尤其是男人,尤其是阴寒丶艳丽的男人。

所以早期的伯乐一概着重显现他的邪气,不是没有原因的。坏有中和美丽的特效,同时也是一支百试百灵的兴奋剂,将活力注射进沉睡的贺尔蒙里。阿伦狄龙的坏男孩真是经典中的经典,承接尚纪?福?ean Genet)脍炙人口的恶玫瑰系列,因为不带性的威胁,更见容于二十世纪中叶日渐饱暖的小资。不良青少年在法国统称petit voyou,直译小流氓,未必在社会作奸犯科,但肯定搞乱道德秩序。副作用是将无辜旁观者隐藏的母性掀到太阳底下──当然是败儿的慈母,这一头还没有开始责备,那一头已经彻底原谅了他。

甚至真的打家劫舍,也还获得不合理的同情。《怒海沉尸》(Purple Noon)那古惑多端的利浦李,大家明明看着他手起刀落,仍然默默祈祷法网出现漏洞,好让邪恶得教人窒息的小坏蛋可以逍遥法外。导演成功地令观众为他丧失理智,在罪恶天使身上亲吻了日常的禁忌后,心甘情愿与他亡命天涯。

他的恩师维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则进一步巩固了坏的美学──《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和《气盖山河》(The Leopard)的阿伦狄龙并不是实际的通缉犯,但你知道周围的男子,有不少像他一般有情场的案底。不说话的时候无声怂恿误解,说话的时候有意在唇边涂上蜜糖,教人无法停止投射。

擂台上的小狮子带着伤疤,豪门里的浪子戴上眼罩,多多少少为他的美色添上缺 陷,一贫一富的两极纵使在现实生活接触范围之外,却因此达致了解。《情隔万重山》(Eclipse)的股票经纪像这两个人加起来再平分的一半,适量的距离,介乎亲切和神秘之间。一个大都会的面包争取者,银幕彷佛传来他清晨拍打在双颊的须后水的气味,和想念着前一晚的温柔时微微渗出的汗。安东尼奥尼以镜头目不转睛注视女主角,可是阿伦狄龙完美的眉梢和眼角,他的鼻子和嘴唇,依然气定神闲万古流芳。

这几位映象雕塑家把他抽离法国,又不约而同将欲望的故事安置在意大利,是十分有趣的现象。作为雕塑室的助手,我们无需要求合理的解释,反正欲望的目标往往难免被物化的命运,在又爱又怕的兴奋中,我们始终婉拒与心仪的对象平起平坐。西西里的豪宅废墟,米兰的街车,或者地中海旁铺满石卵的小沙滩,现在都是安全的旅游圣地,幸福的人微笑着记起从前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