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Jun 2008

逾矩。

实在不应该逞强的。从大久保某发展场连打两炮之后出来,想赶在末班车前回到新宿,把在东京的最后一个周五夜晚,掷注在色猎上丶直到天光。

或许是刚大战完的头眼昏花,新宿站下车后地图对着路标告示看,拐了几个弯好不容易出了地面,眼前所见建筑马路却怎么看都古怪。手里地图左转右翻了几遍,满纸日文字比平时更残简了,愈看愈心慌。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路人除了醉陶陶勾肩结队唱着歌的几个,全都脚步加速匆匆向前赶。

「请问……不好意思……」我走上前开口。一名中年妈妈稍稍缓下了步伐。「二丁目丶二──丁──目──」我会的日文偏偏只有「请问……」那几个字,只能不断重复着单字,一再丶一再地说。她的眼里闪过和我一样的惊惶,没等我拿出地图,忙忙摇手连声「对不起」后,快步离开现场。

十一月底的东京,天气已经开始有了凉意。我把手掌弓在嘴前,一口一口哈着热气。挺冷的。尤其在一个语言不通丶对外国人天生畏惧,又不知道自己确切的所在位置,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城市里。新宿车站为何会盖得这般巨大?巨大到能容纳数不完的轨道在它里头错综而过,大到有那么多的联外出口,且每个出口面对的景观都毫不相像,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在同一个车站?

谈笑风生的粉领族二人组丶戴着耳机的落单学生妹丶提着大塑胶袋的欧巴桑,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现在在哪。向来自认方向感不坏的我,一世英名难道就要在新宿毁于一旦?说出来应该会让人笑到断肠吧。路人的连声道歉里都有一种客气的畏怕,像是在说:不管怎样请找别人吧,别来烦我就是了。到过东京的朋友都说那里的人英文很破,听你开口说的不是日文,立刻轰一下逃得无影无踪。我见识到了。只不过,在举目无靠的现在,那样有礼的道歉比起逃走,更令人感到悲凉。

我要继续漫无目的的乱走,直到熟悉的街景再度自动跳进眼里?还是不畏艰难,继续拦住行人问路,直到上帝大发慈悲派来一名天使搭救为止?二丁目不夜城里的酒吧和发展场,好戏应该都已经登场了吧?竹野内丰丶反町隆史丶织田裕二丶中田英寿……全都红着兽性的眼睛,把彼此剥个精光,赤精大条干得你死我活……沿着车站外墙虚浮地走,近的远的百货公司和商店灯火已经暗得差不多。不行,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今晚别说无人可上,还恐怕会真的露宿街头……我睁大眼锁定一个年轻男性的身影,不顾三七二十一跟上前去:「请问……新宿三丁目怎么走?」

不是要去二丁目吗?怎么突然改了口?在他双眼对上我的那一刹我突然想到「二丁目」三个字对日本男人来说会不会是一枚禁忌?毕竟太名闻遐迩了,全球赫赫有名的gay本营。此刻的我为的是问路而不是钓人,如果再不慎把人吓走,后果可真不堪设想……见他没像其他人那样瞬间退避三舍,我大起胆拿出地图,用英文说:「我要去新宿三丁目,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何方,好像是迷路了……你能告诉我吗?」

年轻男子有一双浓厚好看的剑眉,和两道长长的睫毛。削瘦立体的脸庞上,刻着俊挺刚气的五官。当他照着路灯仔细端详地图时,我赫然发现到的。看了半晌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是说:「似乎有点难哪,和三丁目差很远呢,你怎么会走到这里的呢?伤脑筋……」

啊,有了!他脸上突然有了微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来。「我正好要去那附近,就绕点路,顺便带你去吧!」

哪里来?台湾。台湾哪里?台北。台北?不错啊……。很奇妙,他问日文,我用英文答,想不到竟然毫无阻碍可以通。他还在当学生,问我是不是已经出社会丶做什么工作。我回答他在杂志社上班,当个小编辑,也写作。「哦──厉害呀──年纪这么轻,跟我差不多大,看不出来……」他流露出不可思议的钦敬语气,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在日本,编辑和作家很伟大,在台湾,绝对没有……」

你休假都做些什么事呢?他问。

没特别的,看书,看电影。还有唱卡拉OK。

你有在运动吗?看起来体格不错丶满壮的哩。他突地伸手拍拍我的胸膛。

唔……有啦,我去健身房。我有点心虚。虽然……刚在发展场里,是靠着「它」才吃了不少「好菜」,但毕竟这是在大街上啊。我偷瞥一眼他精瘦结实的身材:你呢?也有做运动吗?

有啊,我打拳击。他说着,一面摆了个打拳的架式,逗得我哈哈大笑。那一瞬间我脑中突然闪过想改口对他说「其实我要去的是二丁目,要一起去吗?」但我忍住了。这个俊朗的男人也许有机会成为另一种亲密的关系,但他的语气那么爽朗丶那么落落大方,就像和一个许久没见面的朋友聊着天,迫不及待要把自己仅会的一点英语全都搬出来。

他的善良和热心,对比于我淫心顿起的那龌龊一念(还发生在刚脱离迷路危机的三分钟之内!),差别简直有如天壤──这一清醒,我收敛起了心神。他笑着问我这句话英文怎么说,那句话中文怎么讲,我逐句把它们译出来,一一教给他。那一路上,双手双脚和中日英三语夹杂,我们的交谈不曾间断。

「到了,在这里。」他手一指对面热闹的露天酒吧,告诉我。我向他谢了一遍又一遍,伸出手重重握了握他的,还拿出相机请路人帮我俩合照,才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东京,一九九九年初冬。关于这个男子的记忆,竟然比任何一个在酒吧在三温暖在发展场里的摸过的吻过的把过的上过的男人,都更深刻丶更清晰。




十年来我努力学习要当一个「更好的男人」。认识过更多年长的优质男,消磨了不少野性,收敛了随时勃发的性欲,走进一段段关系里,最后在小宇的身边落定。我眼见自己,一名浪荡子在温柔里被一寸寸驯化,而且每天都过得满足开心。我也试着「Be nice to everyone」。Fridae上来自各国的朋友们看得起我,送来一颗接一颗的红心。虽然素不相识,我也总是表达善意地,把红心和信件一封封回覆,感激他们对我如此的友善。

一个马来弟,突如其来向我索取藏图库的钥匙。我婉转地回覆他:我们还不认识,而这相册是很私密丶很个人的东西。所以抱歉,我没有办法给你,请你理解。也许……多聊聊再说?
他回覆我:好,我了解。但你想看的东西我都已经贴在自己的档案了,为何不能给我看你的?

我讶然失笑。那几张自己送上门来的,又黑又蓝又紫又青一团团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私处照……嗯,我没有再回覆他,只轻轻删除了他的索取信。

一个礼拜过去,他接二连三再来信索取钥匙。我无奈地,一封封砍去,他又来信:我们可以交换吗?我给你我的钥匙,你给我你的。

我定睛一看:那几张尺度大胆的已经消失,想来是被他收进了藏图库里。作为交换的筹码?

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急,还怕我不懂英文似地,每封信都附上中文翻译。或许是因为等不到我的回音吧。话说回来,谁能告诉我:这样的「热情」该怎么回呢?迫得我,打开信箱简短回覆:「Sorry, no interest.」

「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有什么权力说这么粗鲁的话?!骄傲的男人,走着瞧!我看你能活到什么时候!」信里的他,显然是气炸了。我不忍心,又去信和缓地将前因后果再说一遍:先前我已经说过,我不习惯连人都还不认识,就随便给看我的私密。为何不能先聊丶先认识之后再说?我不能够有权力选择把钥匙给谁吗?何况……你长成这样丶又摆那样的pose……实在不是我的菜,相信我,我对你真的毫无胃口……最后这几句我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写进信里去。

「如果你怕别人看,为何要放照片在网路上?」他回覆:「我希望这次的经验,能够让你学到一些教训!」

我笑笑,把他扔进黑名单里。

但那一刻我想起了那个东京的男人。如果当时我对他提出了任何和性爱有关的要求,而他不愿或无法回应,他仍能像原本那样,敞开胸怀地帮助我吗?如果我的眼里始终只有窥看他私隐的企图心,他的热情和友善,会不会瞬间就消逝于无形?忍住了丶不企图突破那条防线,是因为不能够将他所给予的珍贵的友善,直接视为性爱的前戏。做那档事的对象可以有很多很多,但对我付出关心和协助的,仅有他一个。

因为珍惜,所以不逾矩。

或许马来弟还太年轻。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奋力争取或抢夺自己想要的东西,物品丶感情丶性,要不到,就哭闹丶耍娇丶撂狠话。忘了探问受话的那一方:有没有意愿丶方不方便丶想不想接纳那股「热情」,只是一厢情愿求着,最后落个被狠狠拒绝的下场,自己满身伤,回家坐在床边找姊妹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自己的委屈,骂「天下男人都不是东西」。

因为对想要的太过执着,便逾越了应有的分际和礼貌。也忘了:除去性和爱,其实男人还有其他优点可以欣赏,情谊更有有很多型态可以交往。

马来弟说的是。我得到的宝贵「教训」也许是还不够格当个对谁都微笑以对丶对所有事都一笑置之的「好男人」。被小弟张牙舞爪唬弄一阵后仍觉心有不忍,还花大把时间精力苦口婆心把想说的写下来,贴在这里。

谢谢提醒。也祝福你未来心想事成,在感情的竞技场上所向披靡丶无往不利。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