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Feb 2009

谜屋。

这间屋里的每个房间,都维持着它们主人离去时的样子。楼高四层,呈狭长形,一楼客厅的全套古色沉木雕花桌椅屏风和矮几,现都被人用一层报纸覆起──隔去落尘的累积。

步上二楼向右拐,第一扇门内便是我的房间。称它「房间」或许并不适切,我离家得早,搬进这栋新屋后不久便北上求学,只在特殊节日时回来住几晚。这个房间并没有朝外的窗,四面墙中有两面是空心木夹板拼钉而成,既不透光丶不透风,隔音效果更是奇差。弟弟还在世的时候住我隔壁,半夜偷偷摸摸起床看A片,音量转得再小我仍能清晰听见。

被圈围起的小小领地,遮云蔽日的一方斗室,扣掉一张双人床丶一张书桌后,就没剩下多少空间可以利用。唯一欣慰的是爸妈为我订做了六架立地双门玻璃大书柜,当中四架面朝外连成一堵墙,作为房间和走廊的屏障;两架则摆进房里,立在床边伸手可及丶近水楼台处。两列书柜的相对位置,还真颇有「边疆 vs.内廷」丶一公一私的对照与分别。

疯也似的搜集癖,最早显现在我的购书行为上。朝外的四柜书架空间大,塞进了整套的金庸丶张爱玲丶三毛丶白先勇丶黄春明丶倪匡(最早的那套推理小说,远景版)丶王溢嘉丶朱天文丶朱天心丶简?o和李碧华。红楼梦自然是要的,连同脂砚斋的批注和一众红学研究,就声势浩大地填了三满格。在它们之下还有三国丶水浒丶金瓶梅丶镜花缘丶醒世姻缘丶老残游记丶二十年目睹怪现状……等一系列大部头古典名著──图书馆里永远最少人借的那种。远景出版的那套超过百本的世界文学名著,靠着勤跑旧书店,几乎快集全了,替它们上架时数着一大串连号丶同时发出的一声欢叫,是刚上大学的我最愉悦的小小时光。

房里还余两柜。既是「私藏」又是「秘库」,没让它们空等太久,上了大学的我决定把正在热衷读着丶在可预见的未来也必定会捧读再三的一批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驻。

同性恋研究丶性知识丶性/别理论,还有漫画和写真集──当然,主题是男体。

正在同志社团里如鱼得水的我,心上最大的隐痛是大学联考过后父亲未经同意便私自拆阅 我的信件,发现了我与某个陌生男人正谈着轰烈火热的初恋。而后是每天四小时怒声责骂丶怒斥的疲劳轰炸。一连数周。我一咬牙,把那些我在社团里接触到的丶教导了我父母永不可能跟我讨论的知识的丶使我滋养并重拾自信和欢笑的读物,端整摆进了这两架书柜里──有些书甚至还故意买了两本,一本摆在台北学校宿舍,一本专程带回家放。

这个家不准我搞Gay,那好,我就展示出我对「性别研究」的深度好奇,把我的书用这样一种既幽微隐蔽丶又系统化完整的公开陈列方式,作为一种(软弱而消极的)宣示与反抗。「你们的儿子爱的是男人,他时刻在读的丶读得最兴味盎然的书,里头都在支持着这件事。」责骂和鞭打是你们的权力,然而这一切并不会有所改变。我在心里暗想:或许这能成为一种我和父母间的默契──心照不宣。久而久之他们或能看淡丶习惯,进而接纳。倘若,他们有天心血来潮,愿意取下当中的某一本丶翻开来读(多么天真的幻想),或许他们会发现这件事并不如想像中的遥远与可怕。

随着我的认同之路一步步踏得稳牢,柜子里的书愈放愈多,还得分成前后两列才堆得下。基本盘的《金赛性学报告》之后是全套的「号角男人系列」和「开心阳光」──圈内圈外知名度最高的同志出版社。我在旧书摊上拾到的宝:《透视玻璃圈秘密》,八○年代台湾二流周刊的奇文荟粹;《壮烈的切腹人》,三岛由纪夫自传;《断袖编》,上天下海翻印中国古籍里的男风记载;《寻爱的男孩》,美国前AIDS时期的少男卖淫实录……当然,林奕华丶周华山丶纪大伟丶洪凌丶许佑生丶陈克华丶蓝玉湖丶张小虹丶何春蕤……只要稍稍寻闻出Gay味,我便宁错杀一百地全数买回家供养。后来,我写的书:《男同志网上完全邂逅手册》丶《台湾G点100全都录》也加入阵容,但它们被我摆到最边边,没敢与中外前辈争辉。

难得回家,望着面前百花齐放的书柜,我的心里既是满足丶亦有窃喜。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的「出柜」,靠的是「书柜」……

直到某次返家,发现满满两架书全被扑头盖脸,用报纸遮去了面目。正惊怒间,转头正好迎见妈妈沉着的一张脸:「别以为你在看些什么我不知道!」说完,掉头离去。

那意思不就是说:「别以为你在台北搞些什么花样,老娘会全被你蒙在鼓里」?很快从惊讶的情绪里回过神,我的嘴角微微泛起笑:「很好。知道了最好。」我用我的书架持续表态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也终算看见了丶知晓了,再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了。我们终于有机会正面交锋,把这件事摊开来讲了。但在这之前你们必须要知道:我再不是当年那个靠父母养活丶一点主见也不准有的十七岁少年了。我谋得了稳定的工作,拥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和自己的住所,更重要的是,久经同运浸淫丶训练的我,早已知道一切你们反对同志的理由,连回应丶反击的说帖都早背得滚瓜烂熟。来,出招吧!如同当年你们所干过的那样,把我拘到面前责打丶斥骂,当我知道对话不可能出现任何交集丶甚至因为失去理智而暴力相向的时候,我将会心安理得地离开你们,笑着奔向遥远的宽阔的他方。

只有在好莱坞,故事才肯依大多数观众所预料的那样发展。没有等到正面交锋那一天,妈妈验出了癌症,在八个月之后离世。偌大的屋子里大半时间住着退休的爸爸一人,直到一年后病魔也找上他为止。他搬回乡下静养,我则仅在需要找寻文件或旧照片的时候,回到那个原本是四个人住着的──家。

储藏或者展示,十年前的我,被原封不动尘封在一方窄迫的空间里。那两面墙,便成为我的同志身份,在与父母/传统家庭的拉锯战中,最后的遗迹。我轻轻揭开报纸,再见那排「出土」的旧友,不禁面露苦笑:他们──我的父母,在旧定义里总是扮演「反对者」和「敌人」角色的人──竟都不在战场上了。当时我所刻意摆出的张牙舞爪丶不「露」不快之势,而今看来,何啻是叛逆丶幼稚丶不懂事,和血气过旺?

妈妈取来报纸,一张张把书盖住时的心情,我似乎从未认真去体会。那或许是亲朋好友来访,临时起意要到我的藏书阁一游;又或许是哪一房的姑婶姨妹,为了节省旅馆钱而上我家借宿一宿,我的房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拱手出借皆大欢喜……但──且慢!那房间里有一些秘密,她得先遮掩好了才能放心……

妈妈的匆匆收拾,不表示她对此事向来处于蒙昧无知,反在客人来访的这一刻才突然耳聪目明。会不会是,在「家内」的范围里,她始终用着极大的气力去包容和默许?即使那一张张的裸男图的确刺眼,「坚持不婚」也实在背离她的信仰太远,但她宁可选择不闻不问,避免儿子加速「离心」的风险。然而「外人」来了,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物事,此时也必须快快藏起。她不让这传统定义下的「家丑」有机会外扬,既保全了家的表面形象,也预先为我和一众亲友免去未来相见的尴尬丶和满载污名的指责,更留下和睦和以礼相待的余地……

妈妈生前不曾对我的同志身份表态支持,然心细如发的她绝不可能对我因情海浮沉而造成跌宕的心绪视而不见──何况还有那两大柜的书,铁证如山地不容她往别条路上想。那么,她的默不作声,背后承受了多少的情绪夹挤?她的不动声色,得按下内心多少的起伏汹涌,又要花多少力气,一再反覆地去说服自己?

假使时间再重来,我会不会选择另一种方式,告知家人我的性身份?我会不会想出另一个更成熟丶更具智慧的方法,在他们情绪可堪负荷的范围里,对他们诉说,并且找出彼此能够相处丶相容的新处境?

──不,不会再重来了。当我再度回到这房间,独坐至半夜才恍然发现这令人无言以对的真理。

两只夹满了纸张丶厚厚一叠的白色文件夹端放在桌上。不知是谁摆的,不知有谁看过,更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已经在那。里头有:几张前前前前男友在屏东服役时捎来的情书,几篇情色小说初稿,一张在东京打完炮之后和发展场老板用汉字笔谈的月历纸,我为同志杂志撰写的几个专题草稿,为《台湾G点100全都录》草拟的封底文案……从文件成份推测,它们产出于1999~2001年间。另有一份列印稿,整整齐齐收在文件夹里,我持续发表了三年的「美味内心戏」电子报,从第一篇印到最后,一篇不少……

也许是妈妈的遗物,被友人翻找出的。给爸爸看过了,物归原主摆回我的桌上。

说不定是我自己整理过,记性差丶所以忘了的……?

不,我向来不留自己写过的字纸。这批东西应该是接到兵役通知丶要从台北搬回家时,一气胡乱塞进箱子里的。谁有那闲功夫把废纸一一摊开丶分类叠齐,还拿橡皮筋把当中的几张名片捆好?

「文物陈列室」一样的房间,我分明是物事的主人却反更像一缕从不曾在这里呼吸或活过的幽魂,触目所及并不是温馨的甜美的回忆,而是启人疑窦的多头线索,不断浮现的诡谲之谜。

猜测,这屋子里永远的子题。不曾把话说白说破,也不愿「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一再猜测,得到永远片面的答案──没有全貌丶真相堪疑。先走一步的或许多点幸运,把遗憾留给还在的人背负,用有限的生命和大脑继续猜谜。

但,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在这疑云密布的空屋丶从来无意挑明的暗地里,究竟还有过哪些事,我曾身在其间丶却从来无能下场参与?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