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Jul 2006

室友(上)

康強是我的室友。但嚴格點說,應該是:我們將會是室友。

我抵步時,是康強跟蘇杰來接我。我跟康強素未謀面,他一看我那四十公斤重的行李,嚇得緊,說:「真需要帶得那麼多?」

我還沒把氣給接上,喘著說:「這不過是隨機行李,來之前我已經寄出了三大箱。」

他瞄瞄我,「你以為北京那麼落后,什麼都沒有?」

「不是不是,」我連忙解釋。「都是些舊東西,有親切感。」

蘇杰忙打圓場,「啊唷,我在倫敦那日子,身邊至少跟著七八個大箱子哪。」

我看看康強,模樣倒是憨直,馬上給他一個「你聽聽看」的表情。

北京這時大約12度,輕煙漫籠,桃蕾初綻,景致可說極美。腦袋設想得浪漫一點,或許 真可以看到春天。

但假如一時浪漫不起來,那些漫籠的輕煙,其實是都市裡一片污化的煙霧。

而我是個極理智的人。

車子裡康強說了:「學校要到9月才開課。」

「那正好,」我接下去,「我6月也得回國一趟,那時候再帶40公斤過來。」

這回他聽了,一路上亦不再出聲。

蘇杰看看他,看看我,大概覺得沒趣,只好改了視線,看著車窗外那條已經堵得難分難解的車龍。




雖然大家沒見過面,我和康強倒是在網上交流過好一陣。是蘇杰介紹的,他說有個叫康強的朋友也是從外省到北京念書,想找個室友。

開始還以為是開玩笑。既然要到北京念書,蘇杰說:一,在學校外面找個住處較好,因為自由;二,找個室友一起分擔開銷,又能省錢;三,找一個也是同志的室友,生活無芥蒂,無需避忌,精神舒緩。

他還有四。

蘇杰閃閃眼說:四,康強是自己一個人。
我才沒好氣,去念書又不是去相親,自己剛剛才跟某人個性不合而劃清界限,難得清靜。

而且在網上我一直都表達清楚:我只是來念書,念書就夠我苦的了。

房子在朝陽區,這一帶高尚公寓頗多,住著都是外企公司的外國職員。

雖然沒強烈表示,但我一看到房子就喜歡了。

樓層夠高,廳也夠大,兩個大房一個小房,還有一個圓形小露台。我不得不佩服康強這憨漢子的眼光。

康強說:「我媽我姐她們都來看過了,都說好。」

我說:「是麼?那我媽5月時也會過來看看,這屋子,我想她應該也會說好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媽真的也許 會來。

蘇杰一邊聽著,就能笑。




說真的,幸好有蘇杰。

康強來自武漢,我們兩個不同社會的價值觀,看來認真需要有點耐性,才能來個攪和攪和。

蘇杰在外多年,拿著個英國護照,這裡去那裡去,他這時是回家度假,我們為新屋購置東西時就彷彿多了雙手。蘇杰不止幫忙挑這個,提那個,還常幫忙我和康強打圓場。

房子我當然是滿意的,但那牆壁顏色嘛……

康強興沖沖說:「我特別叫房東給咱們屋裡好好地粉刷過。」

「很好啊,那就當這一層是底色吧,」我腦筋連忙打個轉,「我們把它改成藍色好不好?」

康強登時呆了:「啊?你連飯勺子都已經買藍色的了,這牆壁還真要改啊?」

「白兮兮的,那多單調,我怎寫東西?」

他眨眨眼,一會兒說,「那就綠吧。」

「綠?」我幾乎昏厥,「那多像醫院啊?不不不!」

蘇杰出面說話了:「這時商量顏色不太快了麼?你們該先決定大廳上的家具,搞好燈光照明,再談顏色不遲。」

好好好,那就且先按下不表。

康強除了蘇杰,其實身邊還有一大幫的好朋友。搞文化的小范,自己當個小老板的小章,個個都熱心得緊,而且態度坦誠。由這一點,其實就可以看出康強平時交友真摯,才有這等回報。
康強笑說:「小范剛買了套沙發,買的時候眼光量錯了,沙發太大,自己屋裡放不下,我看著也挺喜歡,不如你也過去看看唄?」

我去看了。那沙發其實我也頗喜歡。深藍色底,打了些木色大格子。

康強問:「如何?要?還是不要?」

「朋友告訴我……其實北京也有IKEA,」我說,「不過,這套也挺好的,而且可以打開當床,咱們誰有朋友來投宿的時候,睡在廳裡也方便。」

「是啊,我也那麼想。」康強當然同意。

沙發這一項,算是皆大歡喜。

這一下歡喜,讓我驚覺我原來有一張很長很長的清單──大概算起來,沒有整百個項目,也有數十樣吧。

當然我要換燈。

康強瞪起了眼,「這燈我大前天才裝上去!」

我說,「這是光管,這怎能算燈?光管照在人的臉上顏色難看。」

康強吐大氣,「那你究竟要臉色多好看?」

「換上溫暖些,柔和些,間接些的反射光。而且光源要分布多處,在不同的氣氛和心情裡,亮起不同的光源,那樣室內空間,在不同時間裡看起來才有不同的變化。」

他眼球險些掉出來,「說得沒錯,你也真會變化。」

這算什麼話?越說越遠了。

蘇杰連忙插嘴,「室內光線變化多些,生活感覺也比較豐富。」

這一個「豐富」,我在廳子裡加了一盞反射站燈,電腦房裡加了兩盞邊緣牆燈,走廊加了一排專為挂畫照明用的射燈。

康強瞧得眼睛都吊了,「那廚房呢?也要站燈麼?」

「廚房不必站燈。」我用維持世界和平的語調說。

康強倒是笑得怪異,「我怕你連豬肉和羊肉都分不清楚呢。」

我當然笑不出。



沒多久,我這張清單只好換了。

由我堅持的項目,幾乎都換作我妥協的項目。

中國人有句俗話:相見歡,同住難。

但是洋人說:兩個同住的人持有不同意見,雖是沖突,但也是互相學習的情趣所在。

對啊,我就覺得有些觀念,康強不妨參考。趁著一天,大家談笑甚歡之際,我便對他說:「我對生活素質要求偏高,因為我要生命裡的每分感覺都完滿而清楚。」

他的見解是:「我是個必要主義,不必要的東西就是浪費金錢,中國今天還有九億人口是農民,能夠節儉就盡量節儉吧。」

吐血。吐血。

買冰櫃,他說:「就買最小的好了,反正你吃得挺素,冰櫃不必預算有讓我放肉的空間。」

做窗帘,他說:「反正就是一塊布嘛,不必分成兩塊了吧?什麼,你這窗帘還要打褶啊?那多浪費布料?」

省。省。省。

整間屋子,就他跟一大幫朋友自己動手粉刷。他這班同志朋友倒還真當他是寶,有個老是遞茶遞水,我就看出是對康強有意思。

康強倒是那種無心插柳就完全若無其事的人,他並沒有給那個喜歡他的人任何錯覺或憧憬。至少,我還發現他有一項負責任的美德。

粉刷這檔事兒無所謂,我也幫忙。這裡淺綠,那裡麥黃,顏色我也讓了步,就讓他們涂得個天翻地覆,不到三天,也就把工程趕好。

然后康強說:「不必找電工了,屋裡的電線和插座,統統包在我身上。」

嚇得我。

「不不不,」我連忙阻止,「這樣的事情一定得找專業電工。」

就連蘇杰聽了,也在一旁點頭同意。

康強笑起來:「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就是迷信專業主義,我根本是會做呀!到建材公司買些電線,買幾個插座,半天不就給裝上了唄?」

蘇杰鄭重說:「康強你考慮清楚,此事可大可小,搞不好,整棟大廈都會因為你而短路。」

我更嚇他,「你假如裝得不好,就沒有電來。假如裝得太好,我又怕我去開電源時會被電死。」

他索性大笑,「不會的不會的,沒事兒!」

這人怎會如此固執,我也索性大笑起來,「你根本就不合格!」

「什麼?」他臉上笑容頓時煙消雲散,表情硬綁綁,「你到了今時今日才開始懷疑我的能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