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Dec 2008

權力和同志

寫小明雄,我寫了如歌專欄的《男色和同志》,用來紀念我們的華人同志前輩小明雄,在本土中國的男色傳統基礎上,從西方引進了「同志」這樣一個性身份(Sexual Identity)的概念,這是一個歷史功 績。

這會子寫周華山,先是寫他對待同志,對待同志解放,對待所有弱勢小眾少數的那份投入那份感同身受的悲憫情懷,有一種宗教徒的激情和熱情(「如歌」之《宗教情懷》),再寫他自己身為男性,對所謂男子漢刻板印像的顛覆,是一個淚 水漣漣的周華山形像(「如歌」之《男性解放,從有淚 輕彈開始》)。

但如果說到周華山作為一個社會學家,作為香港大學的講師副教授,他的學術成就,他對全球華人同志解放運動的歷史功 績,我覺得,還是他從西方,引進了「權力」這樣一個學術概念,來分析我們同志作為性少數(Sexual Minority)的身份確立,身份認同和我們性身份的政治意義。所以本篇,就寫《權力和同志》。

周華山專門寫了一部取名叫做《後殖民同志》的社會學專著,用以調查和考察,強大的無孔不入的西方文明,對我們同志的潛移默化和耳濡目染,反思在西方文明鋪天蓋 地地一統天下之下,我們華人同志的生存空間。可見他對西方文化霸權的警惕和冷靜。

但正如我在「如歌」之《又愛又恨》中提到,如今我們口口聲聲「同志、同志」的自稱和她稱,我們不得不承認,同志這樣的性身份,這樣一個概念,來自西方。

很讓愛中國主義者失望的是,「權力」這個概念,也是來自西方的引進。

在我們中文語境中,單純一個「權」字,其實已經被翻譯轉義,賦予兩個不同的學術概念。例子是:

他當官,很有權。他當官,權很大。這是權這個漢字的一層意思,是英文單詞Power的翻譯。

我是共和國公民,我有權知道國家預算。我是共和國公民,我有權在共和國國土上,自由遷徙居住。這是權這個漢字的另外一層意思,對應英文原文中的單詞:Rights。

在同志議題上,我現在談的這個「權」字,是哪一重涵義吶?

我是人類成員人類同胞一員,我有「權」選擇我愛的人我上床的人,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這兒是權利(Rights)的意思。

但如果分析我們「同志身份」的革命性和顛覆性,我們必須登高望遠,我們要考察清楚,整個人類,現階段的社會性質,我們人類從原始的母系社會而來,進化並固步自封上千年,如今是這樣一個男權,父權,夫權的社會現實(這兒的三個權字,全部都是「權力」的意思,也就是Power),才可以看到我們同志身處全社會的整個圖景(The whole picture),才會明白,原來我們女人和女人上床,男人和男人上床,原以為不過是我們自己情不自禁的個人行為,還有這麼多深層的內涵,這麼多的革命意義。


男性vs女性的權力失衡

關於權力和同志,我從周華山那兒學到的,最基礎最根本的一條,就是男權父權夫權社會體制之下,男性vs女性的權力失衡。

我都有說,周華山的人生,有一段,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被上帝感召,靈屬得救,有淚 流滿面的人生片斷。後來他讀了社會學系,考察的是人類社會中,女性的權力地位,為此寫過一部著作,書名叫《假如上帝是一個女孩子》,光是書名,就很女孩子一般的純情,卻也很爆炸,尤其是在某些狂熱的男權信奉者眼中,實在是太超前,太革命,太顛覆了,非常的,大逆不道。

他後來,好像淡出同志研究這個圈子(他的人生,真的是一個片斷一個片斷的啊),又作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卻也依舊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女男權力失衡的心結。1999年,周華山跑到中國雲南碩果僅存的家屋社會,摩梭人的部落。

從繁體中文的維基百科得到的信息,他在無水無電的雲南山區,和摩梭人一起,同吃同住,以我對他的了解,也一定會「同勞動」,生活居住了四年。所謂設身處地,所謂身臨其境,所謂穿上她人的鞋(wear her shoes),最多最遠,最大最近,也只能做到周華山他這個樣子了。

周華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觀光客,不是偷窺獵奇的記者,周華山是一個受過嚴格學術培訓,獲得過英國一間大學博士學位的社會學家,他去跟雲南的少數民族實行「三同」(指同吃同住同勞動),是在做他的社會學田野調查和研究。周華山回到所謂的文明世界,以此出版了多部社會學專著。

第一部的書名,就很有深意,叫《無父無夫的國度》。

男性霸權的具體身份體現,父權,和夫權,到了他的學術專著上,立馬給他來一個否定存在的字,無!

周華山心目中,對男權夫權父權制的顛覆,真的刻進骨子裡,融進血液中,隨時隨地,不經意當中,都會流露出來,革他一命,顛他一覆,宗教情懷以外,實在是很生動,很有趣的一個人。

回到同志議題,權力這個概念,在周華山的論述中,是怎麼引進到我們的同志身份這個領域的呢?我們不少同志自己覺得,不過就是跟同一性別的人上床嘛,哪那麼多說頭?

先從容易懂的女同志說起。周華山的論述是,傳統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範和定義,就是某某人的妻子,進而是某某人的母親,如同古典中國總結的那樣,三從,依附於父親,依附於丈夫,依附於兒子,總之,女性的權力一向是被男權剝奪,女性的存在,一生都不過是男性的附設品,女性是沒有自己獨立人格的。

結果,男權社會剝奪女性權力,對女性規定的「三從」(未嫁從父,即嫁從夫,夫死隨子),遇到了我們特立獨行的女同志姐妹。掌管社會權力的男人,做威做福的男權美夢在女同志這兒,遇到女同志的不從和挑戰。男性vs女性,一向霸道霸占社會權力資源的男權,無法在女同志這兒得以實現。隨之而來,男權社會對女同志的妖魅化污名化,什麼男人婆,女強人,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也就好理解,容易懂了。

女同志們自己不嫁人也罷,已經砸斷了女人必須依附於老公的社會權力鎖鏈,還鼓動自己的女同志愛人,不結婚,不生子,更加成為男權社會中的眼中釘。


女女相悅vs男男交歡

我們古典中國中非常中國特色的,源遠流長的豐富的女女傳統中的自梳女,就是一個顛覆男權的極佳典範例證。
異性戀的情歌「是誰將你的長髮盤起」,自然是男權社會中的女性要依附的那個男人,南中國一帶的自梳女這個群體,卻有點「去你的什麼鬼男人」的大義凜然,不期待,不指望,不依靠,任何男人的那雙盤起少女頭髮的社會資格,自梳自嫁。自梳女她們性傾向上是不是女同性戀者,其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和女同性戀者,共享這樣的女性獨立,都具有顛覆男性霸權的深刻含義。

很有意思的一個現像是,女女相悅,一向來比男男交歡,主流大眾社會的寬容度,和容忍度,看上去要寬厚不少。為什麼?背後的原因,依舊是女性的權力,在男權社會中,從來都被輕視,被藐視,被漠視。當事人自己其實真的是驚天動地的愛情,在男權社會中,要不就是視而不見,根本就上不了歷史記載,或者上不了社會生活的檯面,視為兒戲遊戲。要不吶,就當成是小敲小打,你就革命吧,你就顛覆吧,根本就動搖不了強大穩固的男權社會根基,根本就不拿發生在女女之間的愛情,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男男的交歡,引進男權社會中「權力」觀點,說是對男權的威脅,對男權的顛覆,相對比較難懂一些。要說也不難,看看古今中外的罵人的話,羞辱人的話,污名化的話,恨之入骨的話,自以為旗開得勝,實際上是氣急敗壞的話,多多少少跟我們人類的性生活有關。

而要達到羞辱和仇視的效果,罵人者又無一不是居高臨下以掌管性活動主動權自居,語言表達上,全部都是體現男性的霸權,體現了對女性的不尊重,對女性權力的剝奪,對女性權力的歧視,北京方言霸權中的普通話中文,叫「我操」(台灣好像比較流行「幹!」,粵語是「丟老母」的那個「丟」字?),洋文叫Fuck You。

十足十的男權視角,百分百男性霸權的醜惡嘴臉。

男男交歡,總得有一方,要放棄這種氣焰囂張的男性霸權吧,要化身被羞辱被欺凌的一方吧,可不就是對男性霸權的威脅麼?


反對一切形式的歧視

周華山對同志的學術論著,引進了女男性別之間,在社會中的「權力」概念,來幫助我確立了我的同志身份,也堅定了我同志身份的顛覆意義。他的書,他引進的「權力」概念,讓我理解了,我自己天然自然,受到同性吸引,不學自通地愛戀同一性別的人,背後的社會意義。我自己性覺醒之後,以前的那些種種躲藏隱藏,種種自我否定自我否認,說到底,都來源於男性霸權對我的壓榨和欺壓,深層原因,是男性vs女性之間的性張力,性權力,是性別霸權,在我內心身處的固化。

我感受最深的,還是他的權力概念,指引我,看到在性少數性小眾性傾向弱勢之外,我們這個人類社會,還有那麼多的,不公不平,那麼多的權力不對等,權力被剝奪,權力被漠視,權力被輕視,權力被視而不見。與其說周華山是我的同志啟蒙導師,不如說,周華山是我如今反對一切形式歧視的導師。

下邊是他論著中,涉及過的權力失衡的一些例子:

西方vs東方(英文vs中文,白人vs有色人,基督教vs其他宗教)
男性vs女性(異性戀vs同性戀,雄性氣質vs妖男母男C男娘男)
年輕美貌vs年老色衰,高收入vs低收入,高教育程度vs低教育程度

每一項權力失衡,都會導致一項直接了當的歧視:種族歧視,語言歧視,年齡歧視,性別歧視,性傾向歧視,階級(種姓)歧視,職業歧視,能力歧視(對殘障者的歧視)。

非常發人深省的是,在我們同志內部,做平權運動也是很不容易的。我自己身邊的不少同志,男性,躋身中產,小資作派,滿口英文,聰明伶俐,身強力壯,才貌兩全。如果不是他天然天生的同性戀性傾向,他理所當然是社會權力的強勢一方。

對這些同志來說,他們很難穿上被歧視權力被剝奪族群的鞋,很難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形形色色的歧視,如果他們收藏起自己的性少數身份,不顯山,不露水,躲進衣櫃,極有可能,他們可以加入到社會霸權的陣容,安享既得利益集團的霸權,而對社會不公不平,容易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想法。

所以,周華山推薦和介紹的,關於「權力和同志」的論述,我個人覺得,非常有意義,對我們每一個華人同志而言,都是一大歷史功 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