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Jul 2009

慾海有情天 Teleny

從第一人稱的體驗者出發,注重著墨的正是當事人在其中全方位的強烈感官享受與情慾衝擊:工筆寫來細膩動人,反倒開啟了具體視覺之外更令人迷醉的幻想空間,今日讀來覺得特別地性感撩人。本書對於當時同性戀次文化各個有趣面向的詳細刻畫,保留了不少本來極可能與時俱逝的珍貴紀錄。

慾海有情天 Teleny

作者: 奧斯卡·王爾德 Oscar Wilde

譯者: 景翔

出版社: 基本書坊

出版年份: 2009年

《慾海有情天》(Teleny)導讀
朱偉誠(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專任副教授)

Teleny(原書名,係書中主人翁兼敘述者愛人的名字)中譯本《慾海有情天》的出版,可以說是為台灣近年來對於西方情色經典名著的譯介,補上了男同性情慾的重要缺口。當然情色作品的性愛描述本來就葷腥不忌,以異性戀為主的文本也不乏女/男同性戀的插曲,但那多半仍是從異性戀(男性)觀點出發的越界幻想(譬如異男對於女同性戀的情色興趣,可能是來自齊人之福的投射樂趣)。至於像薩德那樣幾乎是以理性算計方式構思出來的、種種驚世駭俗的交媾可能(包括同性肛交、亂倫等),則主要意在徹底挑釁顛覆社會秩序,以致甚至有人認為閱讀起來根本不具有情色撩撥的效果。總以言之,真正以同性情慾觀點出發書寫的情色文學,在傳統上畢竟還是少數,被譯介成中文的就更寥寥可數了。

《慾海有情天》一書,在1893年以高價限量版的方式於倫敦發行時,並未署名,就連出版社也是虛構的,不過卻從一開始就跟王爾德的名字有著無法擺脫的牽連。那是王爾德在英國文壇叱吒風雲的時刻,他的另類生活風格(包括裝扮舉止),也誇張招搖地令人難以忽視。

然而會將此書視為王爾德所作,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應該還是在書寫風格、氛圍、與若干主題上,與其作品(如1890年出版的小說《多利安·葛雷的畫像》)近似所造成的猜想。當然此書1934年法文譯本的出版者Charles Hirsch在書前的說明也有相當影響:Hirsch自述當時是倫敦市區一家法文書店的老闆,而王爾德為其常客,曾透過他訂購一些與同性情慾相關的法文書籍,他說有一天王爾德托給他一份手稿,交代說會有朋友來拿,如是輾轉多手,最後手稿佈滿不同筆跡,內容水準亦頗有參差,言下之意這份手稿(即後來的《Teleny》一書)是王爾德及其友人的集體創作(而王爾德則是其最後的修繕者?)。

由於這是關於此書緣由的唯一證言,原始材料既已無存,真相如何幾乎已無從查考。但《慾》書可以稱做同志春宮的經典名著,是毫無疑問的。一般以為色情文學或影片的書寫製作有何難哉?只要描摹或展現美好胴體,再加以春情蕩漾的器官交合,就一定可以讓人欲罷不能。其實不然,就算備妥上述要素,但要能夠真正達到情慾挑撥的效果,其實還有許多技巧細膩的地方需要努力營造方可以為功。而《慾》書在這方面的功力顯屬上乘,尤其以當代影像文化得勢之後的觀點來看,更覺新鮮。因為A片(或受其影響的A書)主要呈現的無非是外表身體與交合動作的描繪,除了嗯嗯呀呀的淫聲叫嚷之外,其實讀者必須要自助地來填補讓當事人慾仙慾死的生理與心理感受。但《慾》書的敘述觀點從第一人稱的體驗者出發,注重著墨的正是當事人在其中全方位的強烈感官享受與情慾衝擊:它工筆寫來細膩動人,反倒開啟了具體視覺之外更令人迷醉的幻想空間,今日讀來覺得特別地性感撩人。

然而《慾》書的價值,又不僅僅在於它是本歷久彌新的春宮經典而已。因為它的情節敘述,其實早已超越了一般色情書純為串場而編造出來的、不免時嫌荒謬多餘的橋段,而出人意表地有其饒富意涵的發展歷程:主角雖然自小就戀慕同性,且在一見鍾情之下瘋狂地愛上Teleny,卻因為無法面對自己情慾的這一面而一味逃避,差點就因此而毀了自己和自己的愛人……可以說是非常生動地呈現了上個世紀之交、正在開始成型的「同性戀者」的社會處境與心理創痛,而為今日的同志讀者仍可以深切感受的。

同時,由於本書對於當時同性戀次文化各個有趣面向的詳細刻畫,在有意無意之間,也保留了不少本來極可能與時俱逝的珍貴紀錄,對於重構當時帝國核心的上層情慾(這不限於同性)圖像,提供了相當重要的文本材料。最後,儘管此書可能未必真是王爾德所著,但由於王爾德正式署名作品中的同志情慾總還有其閃躲的可能,以致中文世界的讀者與研究者至今仍有選擇視而不見的,此書中譯本的出版,且清楚標明作者為王爾德,也有其同志文化政治上的重要意義。


附註:
本文根據我自己原載於1997年8月28日《中國時報》開卷周報的書評改寫,在意見上參考了John McRae教授為英國GMP(原為Gay Men’s Press)出版的、本書之「同志現代經典」版所寫的導讀,不敢掠美,特此說明。


附錄:
《慾海有情天》(Teleny)譯序

景翔

在世界文壇上,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6-1900)的才華和文學地位早經肯定。他的詩文、小說和戲劇作品有很多是永久流傳的經典:像對當時社會百態極其嘲諷的劇作《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和《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直到現在還在世界各地搬演不輟;在獄中所寫的《獄中記》(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是所有文學作品中對人類苦難最深刻沉痛的紀錄之一;《快樂王子》(The Happy Prince)是傳頌不斷、始終動人的童話名作;《朵安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利用超現實和歌德式奇情小說的手法,把人類追求青春永駐的通性描寫得淋漓盡致,也藉此強調了他藝術不受道德、政治、宗教等外力限制的主張。

王爾德因為和法國貴族之後,年輕的道格拉斯(Lord Alfred Douglas)相戀,爆發轟動一時的審判案,他在庭上答辯時對同性間的愛情有很精闢的見解;除此之外,在內容非常直接而明白的同志書寫上,則有一八九四年發表在牛津大學學生刊物《變色龍》(The Chameleon)上的短篇小說《神父與祭童》(The Priest and the Acolyte);而在那之前,於一八九三年限量印刷,私下流傳的《慾海有情天》(Teleny)更是文學史上第一本英文的同性情色長篇小說。

《慾海有情天》的原名「Teleny」是書中主角所愛的一個年輕鋼琴家的名字,另外這本書還有個副題「The Reverse of the Medal」,直譯就是「反面」或「背面」。全書分為兩卷,也隱隱合著這個題名的含意。

這本完全以對話形式寫成的小說裡,主要的敘事者是繼承家業經商而躋身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卡密爾·顧理世,第一卷由他從頭敘說和鋼琴家泰里尼結識的經過,以及兩人之間顯然彼此愛慕,卻因為種種原因刻意閃躲的矛盾心境,從而帶出顧理世以前在情感和情慾方面的經歷,只是這些凡是與異性交往的經驗都充滿了挫折、不快、痛苦、死亡,不僅令他反感,甚至產生厭惡、鄙視、噁心等等的感覺。只反襯出同性間友情、愛情的甜美動人。第二卷則細寫他和泰里尼兩人之間的情感交流與肉體交歡,雖有外來影響造成波折,但神仙美眷的幸福仍令人艷羨,只是造化弄人,又有意外的發展。兩卷的內容,都有同性情感和異性情慾之間的強烈對比。

全書採對話形式是一種相當困難的技法,因為除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辯駁,否則很容易流於沉悶,但王爾德在《慾海有情天》中安排對話的兩人有很明顯的主從地位,相對於說故事的顧理世,另外一個是聽故事的人。讀者並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從兩人的對話中可以知道他的身分是顧理世的密友,甚至可能是在說這些故事時與顧理世相戀的愛人,他在顧理世長篇大論地回憶往事時,常會適時地切入,提出問題或發表意見,讓讀者能有個喘息的機會,同時在應答之間,也能帶動情節的轉折,或使討論的主題得到更進一層的闡述,所以這個角色雖是從屬地位,卻有關鍵性的影響。

而敘事者以第一人稱來敘說他自己的往事,不但事件的發生經過能鉅細靡遺,而且對自己的心情與感覺,也可以有細膩而真實的陳現,因此而引發讀者的共鳴。在為有關同性戀的議題提出論點和看法時,又可以注入個人的情感,用更為激昂,甚至激動的態度來喚起讀者的認同。

王爾德的寫作技巧表現在《慾海有情天》的結構、人物塑造和心理刻劃上之外,在情色的描寫方面,尤其令人驚異,因為其大膽的程度,即使以目前的開放尺度來說也屬少見,更何況當年是社會風氣保守,宗教和道德的偽善對人性橫加束縛的時代。

刻意把故事的背景放在法國,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另一方面則是一向有法國就是浪漫與佚樂象徵的民族神話,使得書中很多在性愛場面中出乎想像之外的設計和描述,都因為添加了這層異國風情而顯得較為合理化,卻更具吸引力。

王爾德天生聰穎,涉獵又多,腹笥寬廣而博聞強記,寫作時引經據典,卻是一派輕鬆自在,信手拈來,毫無斧鑿痕跡,對音樂、繪畫、戲劇等各種藝術既能熟知,也自有見地,所以只要論及,便能旁徵博引、揮灑自如,使內容極為豐富。中譯之時不免困難重重,不但要隨時翻查《大英百科全書》,《聖經》和希臘神話,還要向各方面的專家學者請教,盡量避免誤譯或未能完全表達出原作韻味的問題,(在此要感謝蔣勳、陽嘉同和林說俐諸位同文)只是掛一漏萬,在所難免,像書中所引的詩句眾多,雖然現在大部分可由網路資料查得出處,但仍有部分無法完全查明,只好照字面譯出。至於是否還有其他疏漏,則在慨歎「書到用時方恨少」之外,有待方家指正了。

所有這些典故或國內讀者不盡熟悉的專門知識、名稱與人物,為了不影響讀者閱讀的順暢,都盡量將相關資料直接寫入譯文,但有些過長的解釋或資料則仍用「譯註」的方式處理,也是必須先在此說明的。

從事翻譯工作四十餘年來,《慾海有情天》算是最費力的一本,大概王爾德的盛名和這是一本古典名著的事實也給了我相當大的壓力,不過正因為這是同志小說的經典作品,絕對有譯介的需要,而終於能順利譯完,也不免有些成就感,只希望讀者能一窺王爾德這位不世出的文學奇才在同志書寫方面流露的真才「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