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ug 2009

没有同志电影的契机

在有调子认为「关于同志的电影」不等于同志电影之际,又有人认为只要主角们是同志或内容涉及到同志就算得上是同志电影了。到底怎样才算得上是同志电影呢?

2006年,李安凭《断背山》在第78届美国奥斯卡电影金像奖夺得最佳导演奖,是为首位华人获得此项殊荣。一时间,掀起一股讨论同志电影的热潮。外国著名电影学者Graeme Turner认为剧情片是一种故事,「提供我们一个简易丶不自觉又吸引人的方式去建构我们的世界(注1)。」这里,「断背山」只是电影作为一种传播媒介所占据着巨大影响性的一角冰山。因为电影除了是一种艺术的表现,同时亦具备了深重的社会功能。

「我们相信媒体及电影对我们观众的力量(注2)。」香港同志影展总监Vicci Ho说。


不过是『Gay men party』

Vicci告诉笔者香港同志影展举办的目的,除了是想带给观众一些好戏(同志的电影)之外,其中重要的是「当他们(同志)肯走出来时,他们会发觉他们并不孤独,而且还有很多身处香港的人们是了解丶及支持他们(注3)。」这种把电影看成具有社会功能,让社会上不只是同志丶而是大众可以接触到乃至更加去认识丶讨论这个议题,听起来很棒!

可是,它有实现到它的功能吗?「『同志』这个名词规限了进场的观众,但同时也规限了影展的搞手,因此在过去的选片上,明显会觉得是选给同志看的。」有多年观看香港同志影展的传媒工作者洪永起告诉笔者。电影从业员CK认为那是圈内人(同志)的派对,甚至觉得影展是「多一个丶少一个都没有分别」。而一位独立电影工作者亦说:「不过是『Gay men party』而已。」一次又一次,笔者从观众口中用「派对」二字形容影展,虽说香港同志影展说开放予所有观众参与,可惜却落得予人「自己人派对」的感觉。

读毕电影系的Patrick说:「(影展)一开始的时候是一种运动,选片都是关于社会议题;现在反而像是派对了。」对了!也许就是因为选片不再跟从前一样紧随社会步伐的关系了。

而事实上,近几年影展展出的数量都十分惊人:单是 07年就有35出丶06年31出丶而05年更多达53部。那虽然可能是因为展出的电影是来自世界各地,但如此大量的电影,真的全都触得上当下的议题吗?

其实,影展往年都不乏主题,较近年的有「Camp」(2003)丶「Open Up」(2005)丶「蜕变」(2006)丶「成长」(2007)等。虽说是有主题环绕,但这些主题似乎是哪一年都可以做。07年的「成长」比较像是以影展第18届(岁)为主题;而「Camp」(2003)说的是以快乐的态度回应SARS的低落的气氛丶「Open Up」(2005)说的是开放态度。可是哪一年香港人很快乐丶哪一年不需要开放态度?此外,近年选片与主题亦扣得不紧。比如说06年的主题是「蜕变」,说的是变性人,开幕电影却选来了《盛夏光年》及《教我如何不爱妈》。比起主题电影《20公分我变身》丶《纸娃娃》等,《教我如何不爱妈》严格来说比较像是易服,但也勉强算得上是「变」;而《盛夏光年》却与变性话题沾不上边,但却当上了开幕电影,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说到选片内容方面,Patrick更认为影展的电影题材显得很窄,「来来去去都是come out」,与独立电影工作者的意见一样,他们都认为近年影展愈来愈集中在肉欲之上。CK亦说:「展出电影没有内容丶都是哗众取宠丶以色情为主。」。而其中最明显不过的例子就是2007年的选片分类中有一项为「色情推介」。洪永起说出让人沮丧的说话:「在选片的过程中,我看不到同志影展存在的意义。如果说当年林奕华等人办同志影展,是华人地区的同志运动「揭杆起义」的旗帜,今日的同志影展,个人倒觉得,像是一个小圈子的灵欲自我满足的『集体自High』行为」。在笔者眼中看来,那些接触过的观众们,不是认为影展中的电影没有那种深刻的情丶或关系的勾划,就是与社会议题脱节,主题都变成肉欲的表现。这大概是影展令到(这些)观众们感到失望的地方。


电影中异性爱独尊

虽然今年11月20日第十九届的香港同志影展快要开炉了,却依然有人告诉笔者:「香港哪有什么同志电影!」既然香港已经举办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同志影展,为什么又会被指为「没有」同志电影?「好像《春光乍泄》这些只不过是借『基』套进(同志电影中的同志关系),放进男女关系都可以啦。」独立电影工作者说。

早在九十年代时期的港产主流涌现的一堆「同志电影」,电影把同性关系处理成异性关系的模式,结果就出现了电影中同志间性别错配的现象。

Patrick认为「『基』就好像总是很campy(娘娘腔)丶很『烂滚』丶『骑呢』」丶而洪永起则认为「女同性恋者的形象较单一化,基本上只会描述成『男人婆』」。这种逢男同志必是娘娘腔丶女同志必是「男人婆」的现象充斥着当时的主流电影,好像张国荣在《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便是阴柔得很的女性形象;而袁咏仪在《亚飞与亚基》中的亚真在其「变挛」的期间,由女性化的形象(化浓妆丶穿裙子)变成男性化的TB形象(穿男装睡衣丶拥着女友)。同志角色形象典型化之外丶同志二人关系中就总有着一人是较「man」/主动丶另一人较婉约/被动,彷如同志间彼此饰演着一种男女的关系,如《喜宴》中同志伟同的大男人性格与Simon的小女人表现丶袁咏仪在《亚飞与亚基》中用「做男人」一词来形容自己「变挛」的行为。对于当时港产同志电影中充满着男女角色扮演的同志关系。

1995年周华山的《同志论》中曾作出讨论:「港产电影里展现的同志景观,绝大部分以异性爱独尊的态度处理,一切非异性爱者,均沦为被异化的他者,用异性爱的标准解释非异性爱的行为。」而香港电影评论学会主席张伟雄则亦认为「只是将异性关系在表面符号(男和女一起)上的转换」的电影并非同志电影。

而当时的同志角色们的命运更好像公式化了的几个类别,当中最常见的现象莫过于由「挛」变「直」,例如梁家辉在《姊姊情深》中与袁咏仪一夜缠绵后发现自己是「直」的丶《神探磨辘》中两女主角同为一男变「直」。印证了当时主流电影「为着异性爱地位权力不可动摇,电影中即使有一个同志身份出现的人物,最终也得变『直』。」(周华山 1995《同志论》)


九十年代情欲恐惧症

这些「志在」把同志角色「拗直」的「同志电影」在当时九十年代大行其道,惹来了同志界丶电影界中人士质疑其「同志性」的成份。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5月,香港女同盟举办的一个「香港假同志电影展」。影展在香港的同志电影中选出了其中的六出丶并且分为三大系列放映:瞬间变直丶变态杀手,以及不得好死系列放映,当中除《爱奴》外一律是为九十年代的电影。「我会觉得那些标榜是同志电影丶但同时呈现出差劲典型化(同志)的电影其实是恐同的。(注4)」Vicci说。而台湾著名电影学者林文淇亦曾撰文讨论在香港及台湾的同志电影「反应出对于同志情欲的恐惧症……这些电影中的男同志通常若非是变态丶色情狂就是充满性暴力的危险分子。」

同志在九十年代的港产电影中「变直」丶「妖魔化」等,彷佛就成了电影中同志角色命运的ABC常餐,但当时这些电影的「叫好叫座」,又反映着当时社会对同志这一类性小众的想像。

电影学者游静博士指:「今天从历史的角度回看,不难理解这些电影在很大程度上是对91年香港通过同性恋非刑事化前后同性恋被急速议题化丶政治化的一些普及回应,又同时在抒发九七焦虑」。亦正如Graeme Turner所说电影敍事是「一种『理解』(making sense of)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与他人分享这种『理解』的方法」(注5)。当时这种对同性恋恐惧丶想像的表达就正好在当时的电影中充分流露出来。结果在这样的语境下,不难想像当年香港所谓的「同志电影」于某一些行内人眼里都不过是以同志为幌子,以异性恋为中心的「关于同志的电影」(注6)。

那观众们又怎样看「同志电影」呢?

「什么是同志电影?我觉得主角要是同志,(内容是)关于同志的。」Patrick说。

「我觉得同志电影基本上只要主角是同志,或者即使片中的角色都不是同性恋,但电影是以同性恋为主题的,大概都可以称之为『同志影片』。」洪永起说。

「主角要是(基)丶要围绕『他』作为主题」CK这样认为。

「抽走了两性对立……即男人不一定喜欢女人,这样都可以算是。」剧场工作者肥力说。

「基本上是描述同志关系丶『他』(同志)如何看这个世界丶与世界的关系等就算是(同志电影)了。」观众Oliver说。


在有调子认为「关于同志的电影」不等于同志电影之际,又有人认为只要主角们是同志或内容涉及到同志就算得上是同志电影了。到底怎样才算得上是同志电影呢?

资深电影制作人崔允信认为『同志』不会是一种类型,它是一种身份丶性取向,他打趣举例:我们不会看见有一种名为「异性恋电影」的类型。他认为同志角色存在于不同的电影类型中,亦正因一部电影的类型不会只得一种,即使谈及同志角色亦不是同志电影。这里,他提出了市场主导的原因,成为一种类型是需要大市场的支持,「现在我想像不到会有一个很大的市场需求要有『同志电影』。」然而,他认同一些影展会把同志作为分类以吸引观众,不过「分类并不等于类型」。


只是「恨铁不成钢」

Graeme Turner认为,「类型(genre)乃由三方面的影响力所构成的产物:电影工业与其生产的实践丶观众与其期望和能力,以及电影文本对于整个类型的贡献(注7)」。简而言之,电影的类型就是电影工业丶观众,和电影文本三者的互为结果。

于电影工业而言,当时着实有主流电影以同志为主角丶或以同性恋议题为主线,例如《姊妹情深》丶《神探磨辘》丶《喜宴》等。这些电影上映前已经让大众知道内容是讲及同性恋,把目标观众预设为对此题目有兴趣的人们。Graeme Turner指「影片本身会透过其符号指涉系统指出它的『正确』观赏之道……类型也是观众参与的结果」。简单一点就是说观众和电影文本两方面磨合后,观众可以自身对电影类型的知识来作判断:这是不是同志电影。而在前述观众的回答中可以看见,观众主要认为主角及内容是「同性恋」就算得上是同志电影。虽然笔者访问的观众们不能代表所有的观众,但根据这些「小众」的描述,香港确有同志电影的存在。

现在看起来,「关于同志的电影」的调子显得有点苛刻,可是却又不能完全忽视这个调子背后的语境,苛刻的背后的期望。正如澳洲类型研究(genre studies)学者John Frow认为「类型会随着不同的社会而改变」(注8)一样,是否同志(一种类型)电影,很视乎电影背后的社会氛围。「关于同志的电影」没能够把社会上主流的异性爱价值观放下,更甚者有如CK及女同学社的珀琛所指,同志作为片中「笑位」居多。电影作为一种社会实践丶一种意识形态建构的媒体,各种指责的背后更可能大概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这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把制作者看成责任的源头,同时又是否看轻了观众们丶社会大众的能力?Vicci认为「媒体是没可能被控制丶负面的典型化及描述是不可能被禁止,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社会怎样去反应(注9)」。崔允信认为:导演有自由表达自身的个人意见,重要的是有反应丶评论的声音,社会才可以达至平衡。「然而香港的主流媒体处于强势,社会上缺乏了讨论丶评论的声音,结果就变得不平衡了。」崔允信说。


「非类型化」的成就

闻言至此,也许就会有人提出:纵看过往九十年代至现今,电影乃至媒体中的同志形象已经大有改善,不再那么典型化了。啊!事实又好像的确如此!2004年的主流电影《蝴蝶》中的两位女主角,何超仪跟田原,都是十分女性化的美女角色;而男同志的形象亦从前的「变态佬」形象变得高雅优皮起来,「感觉上已不像以前那样丑化」洪永起形容。这大概是因为社会上相较起从前较敢于触碰同性恋议题,尽管其中被呈现出来的并非很正面的形象,可是如Patrick所说「有提及(同志议题)总比没有提及的好,有提及至少有一个可以讨论的空间,即使是负面(同志议题)都可以讨论有什么负面。若果连提也不提就不能讨论了」。
事实上,社会是否真的比以前更接纳同性恋这类性小众?

就在去年,港台节目《同志·恋人》被指违反《电视通用业务守则》中有关持平原则,被广播事务管理局发出「强烈劝喻」修正。然而,当年法官夏正民指《同志·恋人》只是一套关于同性恋面对社会压力的「基本人道片集」,「强烈劝喻」背后又是什么原因?崔允信认为:「香港过去十年来人们私底下好像愈来愈大胆,但在主流传媒上却愈来愈保守」。

还记得李安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句子说得漂亮,而这里的「断背山」的意涵己涉指为所有人的情感遗憾。如果把同志电影视为类型丶小众发声而言,张伟雄就告诉笔者「作为一个类型的时侯,就会有一些东西会很必然丶常规去描写,如出现一对不谅解的异性恋父母」。他认为若同志电影「非类型化」会更能造就它的艺术成份丶甚至是社会功能。这听起来就像是当同志电影发展臻铸成熟的时候,就是「没有同志电影」的时候。


附注

1. Graeme Turner著:林文淇译(1997),《电影的社会实践》,台北 :远流出版事业公司,p.90
2. Vicci的原文为「We also believe in the power of the media and film for our audiences.」
3. Vicci的原文为「Most importantly, I think when they come they will realize they are not alone...and there are plenty of others in Hong Kong who are understanding and supportive.」 
4. Vicci的原文为「I think that some films are labeled gay films but represents the worst of stereotypes...and I would certainly argue those films are homophobic.」
5. Graeme Turner著:林文淇译(1997)《电影的社会实践》,台北:远流出版事业公司,p.90
6. 周华山(1995)《同志论》香港:香港同志研究社,p.292,文中引用的第九章〈香港主流电影如何诠释同志〉,作者为钟菊芳。
7. Graeme Turner著;林文淇译(1997)《电影的社会实践》,台北:远流出版事业公司,p.112-113
8. John Frow(2006)Genre,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9. Vicci的原文为「...it is impossible to stop negative stereotypes and depictions. I do feel that it is more important to see how the community responds to it...」


本文原载《文化现场》2008年11月号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