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Aug 2009

情史

那一夜,初秋的台北,走在空曠的敦化南路上,自己的影子像是隨時會跟長風私奔而去。連影子都要遺棄我的季節,風記載了我們的偶遇。

一個推門,看見酒館人群中你一轉臉,那目光像秋風迎面吹向我的記憶深層,一頁頁翻飛掀開了我所有的防備。

那麼短暫的快樂,三個月後又只剩下我在風裡,碎了滿天的吶喊。一條台北的深巷裡,一個男人蜷縮在入冬的風中淚流滿面。

你好嗎?

現在很想對你說,我已經找回了去年秋天遇見你之前的自己,在孤獨的平安狀態中。風起的時候想起來該如何微笑,風停的時候再不會自言自語。

但仍有那麼一點戰戰兢兢,因為知道記憶有一個看不見的開關。

躲得過風的提示,卻不保證你的背影不是藏在某個無風的轉角。

我已抵擋住在最無助的時刻記下你我故事的衝動,記憶卻是另一道正在等待我的關卡。進行式已經完全成為過去式,記憶裡又多了一條皺摺,即使不伸手去觸摸,我仍如履薄冰,小心不讓自己被那條皺摺絆跤。

成為記憶,就會比較容易書寫嗎?

似水年華的追憶,到底經過了多少的翻譯與想像?我已經放棄了第一時間裡最逼真的記錄,回頭再譜這段無解的感情,又能得到甚麼?




阿戈斯提奈利,你知道你是怎麼被記憶的嗎?

在一九一四年五月三十日駕機失事喪生的那個男人陰沉沉地看著我:你是在問我怎麼被世人記憶?還是問馬賽爾‧普魯斯特如何把我寫進他的回憶之書中?

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反問。你讓馬賽爾如此痛苦,難道你沒有一絲不忍嗎?

男人有著文豪一向鍾愛的長相:深色頭髮與唇上濃鬚,據說,文豪之自戀由此可見,他們都與他有著某種程度的酷似。但是艾佛列德·阿戈斯提奈利(Alfred Agostinelli)與文豪先前的愛侶極大的不同處在於,他沒有雷納多‧漢恩(Reynaldo Hahn)音樂家的氣質,也不像路西楊‧鐸德(Lucien Daudet)是書香名門之後。他只是個藍領階級;而且他喜歡女人,已有老婆。許多的資料中說,文豪提供了他大筆金錢,包括訂購了一架飛機。

你們看我就是一個沒良心的騙子是嗎?男人突然嘆了口氣。你知道,他是個佔有慾與嫉妒心多強的人嗎?我有婚姻,他一開始就知道啊──

他的話戳到我不想碰觸的一塊。有些人也許真的不適合談感情。文豪從青春期開始就一意孤行地愛他所要愛的,在同學眼中他付出好感的方式顯得如此乖張,一生從不曾修正過。

阿戈斯提奈利總也抓不住,讓文豪幾乎陷入瘋狂。《在斯萬家那邊》出版獲得空前好評,也彌補不了行蹤不定的男人帶給他的痛苦。

我要逃,當然要逃,男人說。

為什麼,當你帶著妻子回到老家,你在飛行學校註冊時用了那個假名──「馬賽爾·斯萬」?

男人冷冷地笑了:你們後來都發現了我這個刻意捏造?

是的。

我以為──這是我能給他的唯一報答。我知道我逃不遠的,我有一部分是他的延伸,另一部分是他的創造。你們這些後來做研究的人看不出來嗎?他是一個瘋子,被他設定成目標就逃不掉。

我沒法為文豪辯解。

他一生中沒能留住任何一個愛人──甚至在作品中也不能。他將每一個男性愛侶都設定成女性角色。阿戈斯提奈利於是成了阿爾貝蒂娜。

紀德曾經不客氣質問他,為甚麼他書中的同性戀角色都被描寫得如此俗氣下流?他給對方的回答是:曾經美好溫柔的愛戀記憶都被移植在女性角色身上了,除此之外,只剩下不堪的細節留給同性戀角色。




真的是因為避免醜聞做出這樣的變造移植?還是說,愛情的記憶書寫從來都不會真實?

如果,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都找不出更好的方法記憶愛情,這是否表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或許,是阿戈斯提奈利記憶了他,而非他記憶了阿戈斯提奈利。

馬賽爾‧斯萬。

我彷彿從那名字音節中聽到,更純粹的一種記憶書寫。一切都只能是一個代號,捏造一個人名,或剪下一個輪廓,真正的細節總是不堪的。

我要選擇一個甚麼樣的符號還是名字給你?




不需要給你一個名字,因為你在我的記憶裡,你就是我。

甚至不需要記得你的臉,只要記得你那張背影。除此之外,要確定你真正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的細節總是瑣碎混亂。

相遇後第一次要暫別的前一夜,你隔日出差,我們刻意將道晚安的時間拖延。晚飯後靜坐在戶外的咖啡座,到了店家已經開始收攤,才不捨地埋了單起身。十一月薄夾克已經上身的涼風中,我拉起衣領,慢慢踱步,兩人一前一後拉出了一段距離。記得我們正朝向大馬路走去,在前方流動的車影襯底下,你安詳輕鬆地走著,偶爾瞥望兩側店面櫥窗,我看見你的側影帶著溫柔的笑容。

我叫住你,說:不要動,不要回頭。

你聽話站住,立在午夜風中彷彿我的投影一般。就是那樣的靜止中,我第一次以為,你是我的。沒有其他念頭,除了跟自己說,我會好好愛你。

連身體再接近一些都不需要了,我看見你乖乖站著又搞不清我在做甚麼而想偷瞄身後。你不會知道,我正在用心地記下你這張背影,記住這年這月這時的我對你的感情。

想哭,因為發現原來所謂的愛,最真實也不過就是這一瞬,我抬眼看見一個背影,這個人,是我一直在等待的。

我慢慢走上前去,在距離一步的地方又停下。因為不擁抱反而更充滿的感覺讓我微微暈眩。

你哭啦?我聽見你說。

沒事,我說;走吧,很晚了。




親愛的漢恩:我真的很愛艾佛列德。說愛他甚至不夠,我崇拜他。我不知道我為甚麼要用過去式。我現在仍愛著他。

親愛的安德烈:自他死後,我沒有勇氣再打開書的校樣包裹。

親愛的路西楊:每次當我坐進計程車我都全心祈求前方駛來的巴士能把我輾爛……


爾後文豪在一封封信中告白著對後來自名為馬賽爾‧斯萬的那個男人的不渝深情。第一次世界大戰隨後爆發,舊歐洲的輝煌與他一生都在倉皇失措尋找的熱情同時都慢慢褪色……

沒有人真正在意他愛過誰。成書七卷的逝水流年裡只有每個情人變形後的掠影浮光。

所以,不用移植或代換,我已把我們之間發過的簡訊都刪除了。以後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事,或者你曾經在我生命中存在。

對我來說,一個背影已經足夠。


作者簡介:郭強生
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研究所博士。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專任教授,具有作家、評論家、劇場製作編導多重角色,近年代表作品有散文《就是捨不得》、《2003/郭強生》、《書生》;評論文集《文學公民》、《在文學徬徨的年代》;以及戲劇編導作品《慾可慾,非常慾》、《慾望街車》等。



本文原載:《聯合文學》2009年7月號【收放】
http://city.udn.com/78/3537834?tpno=0&cate_no=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