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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Apr 2009

示弱。

我們很慶幸自己不是典型的傳統男人,有多一些柔軟的機會,也比他們願意多放下一些身段,去對待我們所愛的人。

親愛的E:

在我所有的朋友當中,你是屬於最堅強能幹的那一型。

一個人扛一間公司,一手包辦社內大小事務,兩個月出刊一次的雜誌,從編輯、排版、印刷到發行,最細瑣的環節全靠你絕佳的耐性在時限內一一完成。最令我佩服的,還是你總能保有一份從容不迫的氣韻,每回我去公司探你,都不免猜想要多少努力才能做到像你這樣。同樣做出版,我忙得灰頭土臉、成天團團轉,你則彷彿永遠閑坐桌前,和每個上門的客人談笑風生,說著不忘勸我:剛創業都是這樣,再過一陣就會好。

你有偷偷養一群小鬼在暗中幫你吧?我當然是開玩笑的。正因為是同行,我自然比別人更深知那些省不了力且毫無捷徑可循的工作,累加起來有多少重量。於是就更能體會在你的笑容底下藏了多少人們看不見的煩慮和焦躁。有次你抽著菸嘆口氣對我說:我好累噢,說出來都沒人要信──但Rex你一定懂對不對?長期以來我們都一個人做慣了四個人的事,景氣這麼壞,公司又不能說不開就不開。有時真不知是為了什麼忙成這樣。

E,我當然懂。當你母親驗出腫瘤送進醫院開刀,消息傳來我更擔心的是你的身體,能不能在千斤重擔上再加掛一塊萬斤鐵盤。母親進手術房後你坐在長廊上的椅子等,從下午一點半病床被推進去,過了三小時、四小時媽媽還未出來。你匆忙間忘了帶書或雜誌在身上,枯坐等待的分秒就更顯漫長。朋友上班的上班、出國的出國,唯一能抽身來陪你、而你也最想見到的,只有你從事業務工作的男友。

他答應你會來的,當你一得知媽媽要動刀,第一個電話就是撥給他。他也說好,一定到。但那天不巧大客戶臨時來訪,他從中午陪客戶吃飯、到下午趕製會議資料,一下子天黑了又被拉去應酬喝酒,直到凌晨了才被放回家。媽媽那邊,你終於等到她被推出手術房,打點好住院手續,眼看著她入睡了才返家。

照慣例,你送了簡訊給男友報平安,另跟他說了聲「要睡了,晚安。」那頭很快來了電話:「你媽媽她……都好嗎?回家了嗎?」

你一下子崩潰了火卻止不住往上直冒,劈頭就罵:「她拿掉子宮了你知不知道?開這麼大的刀要怎麼有辦法當天晚上就回家……」

E,你問我:「是不是現在的小孩都這麼不懂事、不貼心,以為自己離失去親人的年紀還太遠,所以可以冷漠隨性到這種境界,好像半點都和自己沒關係?」還有:「是不是都市裡的人,對人情世故都像這樣冷淡?像我們這樣鄉下來的,習慣對別人好一點,也期待別人至少可以公平相待?」你睜大眼怒道:「有沒搞錯,他是我男友欸!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抽半小時來一趟,有那麼難嗎?會害他的公司垮掉嗎?什麼天大的事有那麼重要,能讓他把答應我的約全都丟在一旁?」

說實話,E,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發這麼大的脾氣,而那使我想起了正值病中的父親。

從我有記憶以來,父親一直是聲如洪鐘、力大如牛,以渾身霸氣的強者姿態,對應他週遭所有的人事。即使在我弟出殯那天,他持柺杖痛擊棺木的神情,似乎也並不特別痛苦和憂傷,事後眾人說起弟的生前種種,他的口氣也只是淡淡的,未如想像中出現痛心疾首的神色。媽媽離世的時候,喪葬的大小事務亦是父親一手料理,我本以為他倆當了三十年的夫妻,永別時理當哭天喊地了,但他仍然沒有。即使人們在勸他「節哀」的同時心裡不約而同想的都是:「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但他沒有掉一滴眼淚 ──至少在人前,從來沒有。

他被這病纏上已有三年。一次接一次的化療,將他原本壯碩的身體硬是折磨得不成人形,體重直直落到只剩一把骨頭和一層皮。唯一慶幸的是神智清醒,說話聲音聽上去也還算有元氣。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他病得不輕,來探望時都不忘交代他多在床上躺著,靜養休息。但他每每堅持撐著孱弱的病體,起身親自接待每個客人,陪他們聊超過兩小時的天,最後拖著蹣跚的步履,把他們送上車離去。有時他沒注意,被腳底的小石子或水溝蓋 絆了,身子突然一歪、踉蹌了下。我忙伸手扶他,卻被他用力甩開。我知道他不想我和外人見到他的軟弱,但我只是想在他突發的無力狀況下,適時伸出手來,扶他一把。

在我心目中,他永遠會是那個最堅強勇敢的爸爸,這個家有他撐著,天塌下來也不用怕,且並不會因為他生了病,就減損或影響了半點這個看法。但他堅決維持一貫的強者姿態,不肯向病魔低頭,也不願在人前露出半點軟弱,甚至,更斷然推拒我伸出去扶他的手──我比先前更擔心了。如果他不願照實透露自己哪裏不舒服、缺什麼和需要什麼,我們又怎可能比他更清楚身體真正的痛楚何在?又如何能提供他最舒適的環境條件,以供他安心靜養?如果他強忍住身體極大的苦痛,只為了撐住他近六十年來嚴守的剛強姿態,那麼,身為他的至親,我們要如何知道在這形象之下,病魔究竟已耗蝕了他多少?會不會有那麼一天,當他連逞強的氣力也擠不出的時候,我們才搥胸頓足、哭喪著臉懊惱: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才讓我們知道?

老一輩傳統男人都是這樣:硬撐,把自己和家人累垮。E,上回我和你聊到這話題時,我們最後做下的結論。我們很慶幸自己不是典型的傳統男人,有多一些柔軟的機會,也比他們願意多放下一些身段,去對待我們所愛的人。

但是你別忘了,E,我們依舊太習於表現剛強。在工作上獨自橫衝直闖慣了,遇上不快和委屈,第一個反應就是往肚裡吞──不足為外人道。反正時間一久自然淡忘。

於是我們深愛的人對我們放心了,也順勢走開了。當你真正需要他的時刻,即使他知道要陪在你身邊、摟摟你的肩膀,從掌心傳來的溫度,仍透著生疏和尷尬。

笨蛋、豬頭、不體貼、不懂事、長那麼大還要人教。因為失望,加上沮喪,我們對他們怒目相向,失去了向來的溫柔。甚至懷疑「薄情」才是他們的「真面目」,而這薄弱的感情基礎,到底有沒有經營下去的必要。但他們受了氣卻似乎完全摸不著頭緒,不知道你今天一早還好端端的,怎麼突然一下發這麼大的脾氣。也許 一半因為歉疚,另一半因為畏懼,他躲得離你更遠,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說錯什麼話,惹你當場破口大罵。

親愛的E,如果你需要他,如果你想看見他出現在病房外,陪在你身邊哪怕是十分鐘也好,那麼,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讓他知道?即使是雙胞胎兄弟,都不可能感知對方每一次心緒的轉折,我們來自不同背景、性格又迥異的另一半,又怎麼可能百分之百掌握得到?我們時常認為:相交既久,有些話不用說對方也知道,但轉念想一想:換做自己,作得到嗎?我們是不是都太高估了感情的力量?

這些體會,來自過去的我在幾次跌撞之後所受的傷。我總是太過急切想在另一半面前顯現自己有多剛強,在自己的工作上猛往前衝,回到家仍不願卸下面具,把應由兩人分攤的家計、財務乃至情緒,不由分說往肩上扛。他們說我很大男人,霸道得很奇怪,脾氣一發更不可收拾,加上不肯低頭的死性子,僵持久了只好說分手。那時候的我啊,總是不解他們為何就不能再體貼、再善解人意一點,在對的時候送上一句最「深得我心」的安慰或鼓勵的話。在不可抗力的挫折與低潮來襲時,我總是倍覺孤單,即使床邊有人陪伴,我仍覺得「他不可能懂我的需要」。

後來我慢慢想通,也學乖了。告訴另一半「我累了」或者「我需要你」,並不會換來「你真沒用」的質疑或者白眼。而他們不知道何時我需要一句溫言軟語的安慰,或者該在何時遞上一雙溫厚暖實的手,問題其實出在我:我沒有送出「需要」的訊息,讓他們察覺自己「被需要」。

我開始學習讓自己成為一個懂得「如何示弱」的男人。因為我知道:適度的柔軟,是為另一半讓出一些縫隙,讓他可以湊緊你,用溫暖包圍你,支持你。即使是卡通裡的鐵金剛,都有機具故障、油料耗盡的時候,何況血肉之身的你我,每天要面臨那樣多突來狗屁倒灶的爛事,要面對永遠比想像中要古怪萬倍的數不盡的人?我們的另一半,此時該是我們最穩靠的支柱,而不是受我們發號施令、對我們退避三舍的下屬。簡單的一句「我需要你」,能換來我們可能從來沒想過的,源源不絕的力量。

唯有在一起的時間夠長,才能遇上像這樣需要相互扶持的重大時刻。我把我所體會過的一點心得,寫在這裡給你看看。人們常掛在嘴邊說的「珍惜所有緣份」,多半時候,是必須自己先反省過一遍,才知道如何化作實際行動、去珍惜和把握的。

衷心祝福伯母早日康復,小倆口和氣平安。


弟Rex敬上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

讀者回應

1. 2009-09-18 21:31  
你没说你也会软弱
需要依赖我
我就装不晓得
自由移动自我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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