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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Jun 2009

附:絮語三城。

底敵。你在身邊的時候我好像很少這樣叫過你。叫名字,或者綽號,或者只是「欸」一聲。反正你在,知道我在叫你。不會有別人應聲。

四秒鐘。你從洛杉磯機場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在心裡默數。才到一半,還要轉兩次機,這頭的我斷斷續續聽見你四秒鐘,不,千里以外傳來的聲息。急著問你好不好、累不累,然後醒悟過來那段時間差,尷尬著等。那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距離」。既遠又近、多麼怪異。

你飛走後兩週我去香港。之後是東京,曼谷,為了公務。昏天暗地趕著做完例行工作,然後丟下一切放飛幾天,一種抽離,一種淨空,連手機也處於失聯狀態。行李箱空了又滿,滿了又空,思緒在天邊來來去去,心裡清楚知道一點也沒丟的是有你住著的位置。下蠱或者結界,生根一樣盤糾著攜來帶去。

尤其是時差,讓人很難頭腦清楚。慢了十二個小時的地方,你正在作什麼?往北飛行三個小時,就能距離你近一個小時,往南四個小時,就離你遠一個小時,這些時間是停滯的、消失的,還是不相干地各自行進?煙霧繚繞的吸煙室,出境前最後報到的一站,不同國籍的煙槍同樣茫然的眼神,異常的靜默。我想著:那次,離開之前,隻身的你有沒有推門進來過?

飛離台北,錄下這些旅途中叨絮的意義在於:你曾經真實、巨大且遙遠的存在。而我們曾經約定,今生不會再陷於如此窘境。

是以為記。二○○四年一月三日。台北。


【花火香港】2003 Oct.

愛在此,樂在此。一出關迎面而來的海報上字斗大。

並不是為了尋愛或找樂而來。第二次踏進香港,怎麼還是覺得:這座城市像是隨時要焚燒起來。倉皇得令人要窒息,卻忍不住想留下來看那短暫的絢麗。

一連幾個週末,維多利亞港邊的煙火。這是最後一場。光點五彩映亮海面,起伏的波浪。岸邊道路擠得黑壓壓,綠帽子的是公安,和廣播一起要人們遵守秩序定位坐好。粵語一遍,普通話再一遍,站在看台上的我為了這小小的特權感到些許不安。煙火太美好太燦爛,瞬息的爆裂驚動得人們不得不抬頭瞻仰,不約而同發幾聲慨歎。退化到嬰兒狀態的那種。啊,哇,然後鼓掌,微笑。從遠處看像怪獸電影,煙花自天幕惶惶逼近,連威脅也只能是滑稽。

從高處看煙火,會不會有什麼不同?隔天脫隊在中環亂晃,被連排鬼傑高樓弄得目眩,卻不意走到東方文華酒店。心裡突地一陣狂跳:張國榮,算不上瘋迷只是感覺親近,半年前的墜樓,再怎麼轟烈也彷彿遠在天邊,真到了香港──怎麼好容易就見到了。休假的菲傭泰勞隨地鋪坐,把馬路變成野餐地,我繞著外牆走一圈,沒有異樣,狐疑著又一圈,確定沒有。什麼也沒有。撞凹了的欄杆或者悼念花束,什麼也沒有。乾乾淨淨,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是我太容易心生感觸,還是一切變動得太快太急切?坐在茶餐廳裡向外望,尖沙咀街頭熙來人往。如杜可風的掌鏡,光影左搖右晃刮花視網膜,迷離艷異。那時我才恍然:原來,你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喝不到鴛鴦奶茶,沒有菠蘿包和牛腩麵,是一個吃到炒飯就要牽動
情緒的異鄉。你mail上說,為了禮拜之後可以吃到一盤糖醋排骨,在教堂裡昏昏欲睡一上午。想到你搖頭晃腦的樣子忍不住要笑,心裡卻不禁糾扭了起來。

記得我公司後面燒臘店的老闆娘嗎?我們還不認識的時候就都很愛去的那家。它的燒肉皮脆肉嫩,燒鴨也有那股柔熟的港味,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走進去,總不會讓我失望。我還記得她看到我們一起出現的時候,近乎驚嚇的表情。「原來你們是兄弟!」被說過和你長得相像不下數次,卻都沒有這一次來得高興。我們互看一眼,瞬間交換了小秘密。你的眼神那麼溫柔,第一次見到就讓我手足無措,你說我看起來鎮定甚至不好親近,其實是裝的。我只是在想,這個天使一樣的男生,會願意把翅膀停下來幾秒鐘,垂顧一下地面上平庸俗氣的我嗎?

愈美麗的東西我愈不可碰,王菲唱,害怕悲劇重演,怎麼焚燒城中,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那是我心目中的香港主題曲,音符倏倏飛過,僅餘的尾韻也華麗。然而我深怕你的出現是命運的一場玩笑,在相識一個月就離開,怕再回不來,僅餘一聲嘆息: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

我竟是,明明戀愛著,卻又幾乎以為自己失戀了啊。

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飛機起飛的時候我在心裡輕輕唱起來。


【細雨東京】2003 Nov.

一早在二丁目打公用電話給你,你正準備出門去邁阿密渡假。昨天去酒吧喝酒順便跳了一下舞,在台灣不跳的我說,來這裡放鬆一下感覺還不錯。你原本開心說著要穿泳褲去曬太陽的語氣停頓了一下。才兩秒,我知道你吃醋了。

沒有告訴過你九九年我在東京發生過的事。那幾乎是一次身體歷險之旅。背包裡是Aki的指南,白天走景點,晚上就到處探險。該看的名勝像皇居、靖國神社和新宿御苑沒有錯過,有名的發展場也一家一家都去晃過了。體力和膽量在今日的我看起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事。這次來遇見了雨,在銀座為了尋找豬排飯的元祖煉瓦亭繞了三圈,斷過的膝蓋韌帶已經讓腳不聽使喚,讓我不住懷疑是不是老態前兆。在二丁目仲通來回走,一身僕僕的邋遢的穿著,外人之姿,看過眼前的繁花喧囂。路人靠近,擦肩又離去,我沒有抬頭尋找四目相對的機會,是缺少勇氣或自慚形穢,或許也是,不需要了吧。

是年紀大了一點,所以膽小了嗎。以前出國旅行,可以故意留下很多不確定,路線、住宿、食物,等真正上路了再說,反正爛命一條,不怕意外──有時候反而期待著意外的發生。什麼都有趣都燦爛,紙片刊物都珍惜收好,回國時行李箱一定超重,多付一筆可觀的費用。最近幾次出國發現買的指南書變多了,還需要一再翻閱並且比對整理,到上了飛機還不放過。得確定好路線才能上路,變得謹慎,或者,心裡有了負載的重量。

被馴服,算不算是一種成長?工作的歷練或者愛情的滋養,短短時間可以讓一個人的前塵往事面目完全模糊,甚至遺忘。認識你一個多月的時候,我清楚感知一股暖流緩緩滲進我的心裡,我的體內。形體是一個人,卻像住著兩個人一樣飽滿穩固,有了真實的重量。夏天愛穿的黑色Polo衫突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太汗濕太野性,難怪在工作上老被以為剛出校門。把它們丟進垃圾桶的時候我啞然失笑:不是說為了愛一個人而改變,是很俗氣的事情嗎?然而我並不是為了你,或者為了愛你才改變,而是,你住了進來,我自然而然想要這麼做。沒有丁點勉強。

就像慾望。你不在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慾望的。但是與其說懶得動不如說沒有那股迫切的渴望,能像從前那樣,把自己從頭到尾打理好,用最像樣的身體、髮型和神態,走入叢林迎向聚光燈,汲汲找尋獵物。我是凝固或安分了,寧可把精力和時間留給自己,窩在家看一部DVD,寫一篇稿子,或到朋友的咖啡店裡放自己半天假。是變成了所謂的居家男嗎?如果這個「家」的定義也包括你,我想是的。盡可能平靜的步調,才能守護初萌不久的愛苗,不讓它歪斜了,或者萎折了。那樣的戰戰兢兢。

聽說我爸的壞脾氣,其實在婚前是更火爆的。和你交往之後我不時思考這裡頭發生的化學變化。有了家庭所以得讓自己從裡到外像個一家之主,好挑起這萬斤重擔?不是的。是因為和另一個人穩固的親密關係,自己個性裡產生了巨大變化而不自知。不由自主,也勉強不來。你融化了我在面對世界時因為太急切而只能尖銳以待的脾氣,懂得緩一緩腳步,深呼吸一口氣讓心情柔軟下來,然後有了餘裕去面對需要披荊斬棘的狀況。不用那麼用力衝撞,一樣能得到完美的解決辦法。那讓我非常、非常驚訝,從前的我總是以為,唯有用盡渾身氣力去搏鬥,才有資格嚐到甜美果實的。

掛上電話那一剎那我才知道,那短短的兩秒鐘尷尬,讓我想告訴你這麼一大段心情。昨天我去了神隱少女的靈感發源地──東京江戶建築公園,遇見了銀杏變黃和楓葉變紅的同一刻。我坐下來,靜靜發著呆,想著如果你一起來會不會好高興過來拉住我的手一起走。就這樣呆住讓時間和空間都遲緩,變成一張永遠定格在心上的風景。沒有遺憾你不在身邊,是因為這給了我探出頭來,看看我們一起存在著的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美好風景的機會。How wonderful life now you're in the world,我們每次聽都要起雞皮疙瘩。

是連同你的生命,一起活著了。我清楚地這麼知道。去二丁目喝一杯酒,跳一支舞,不是因為寂寞,也不是因為對你的想念需要紓解──只是到此一遊式的,去看看。


【笑窩曼谷】2003 Dec.

身在異國卻一直被當地人問路,是很哭笑不得的經驗,然而在曼谷我卻認為這是種恭維。微笑之都,陽光和我想的差不多燦爛,卻意外地十分乾爽。吃了泰國菜一路辣到胃,椰子汁又讓我恢復清涼元氣,更難得的是花不了錢。雖然風景灰撲撲,堵車又總堵到令人氣結,然而走在人行道上,卻是哪裡也沒遇過的輕鬆自在。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笑容,找不到比「綻放」更好的形容詞?咧開嘴露出小虎牙,兩道長──長的酒窩從腮邊一路開到下巴,沒刮的粗粗的鬍渣渣分邊站。你在的時候沒特別感覺到那有多迷人,從mail裡看到照片,一張又一張燦亮的笑臉,不知不覺都看呆了。

那麼和煦的沒有心機的笑容,是我今生僅見。再沒有人能像你的笑容那樣,把冰雪消融,把干戈弭平。開心的時候看見你的笑容,是錦上添花。如果對你發了脾氣,看見你的笑容掩默了,又立刻不忍起來。是這樣的魔力,令我即使不在你身邊,仍魂牽夢縈。

擺下台北忙亂的公事,和即將進行龐大到無以復加的搬家工程,為了看一場巨型工藝品博覽會而來。行前知道曼谷有個假日市集東南亞最大,而這博覽會已經夠瞧,足足有十個世貿吧。織品、燈具、擺飾、陶瓷,逛得眼冒金星卻興致高昂,不是為了工作,反而是,掛念起未完成的我們未來的家。

對於同居──從前,並不是沒有恐懼的。性格孤怪又地域性強的我,對於和別人共享一個空間,有一種本能的神經質。很怕遇到一個坐享其成,或者甘作下人的室友,怕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裡變得神經緊繃,怕負了人或者被負。何況是親密愛人。要怎麼在同一個空間和時間裡,呵護並經營長久的感情?然而並不是就放棄了這種想望的,在遇見你之後我發現了實現的可能。

我開始對朋友裡的同居情侶或多年伴侶產生了極大好奇,追著問相處之道。得到的答案總歸起來是「有心」,在穩定的關係裡求小小驚喜,在情愛關係裡有智慧相敬如賓,一切都得有心。有心就不擔心關係變得無趣,或者劍拔弩張終至離棄。得自我提醒。

我們的家,會在忠孝東路巷子裡,離小公園很近的地方,一推窗就看到。頂樓加蓋所以價錢不貴,分攤下來比我現在租的還便宜。有三十坪吧三房兩廳,前陽台小後陽台大,很通風,衣服掛沒幾個小時就乾。我在電話裡好興奮的跟你說,大的房間當臥房,放一張書桌讓你工作,小的房間作書房,放工作用的資料和一張小床,客人可以過夜、媽媽來可以障眼...... 就是挑高還不夠,可能感覺比較擠。甚至連客廳的咖啡桌都在IKEA買好了,付完帳搬家的時候就一起帶去。留下床墊,等你回來一起挑。

客廳的主色是藍色,靠雙人沙發定調,鋪一張地氈。想放一張躺起來舒服的單人沙發,多一個角落放酒瓶杯盤,我們可以一起調酒喝。電視放臥房,反正看的時間不多,要看愛愛片再愛愛也不必大費周章再換房間。剩下的一個房間就放雜物,不常看的書和打掃用具全收在那裡,外頭就乾爽多多──那麼,要養植物嗎?喜歡打電動的你,會不會想要家裡有一台PS2?我們的小柴犬,是不是等你回來再慢慢找?未來生活的點滴,我們靠著電話和mail討論,彷彿要把細節盡可能確定,等你一回台灣住進來就半點時差也不會有。距離你回來的時間愈近,就愈彷彿你正在回程路上,一打開門,就能看見熟悉的身影,帶著好聞的牛奶體香撲進我懷抱裡。

博覽會上逛得汗流腿痠,家的面貌卻愈見清晰,適與不適一望而知。島嶼風的竹木燈具,看上去不錯卻沒下手,華美的泰絲掛毯摸摸就放下,只挑了一只桌上型酒架,大湯瓢和小掛簾,實用又便宜,還有紀念意義。

如果有什麼猶豫不決的,就下次和你一起來吧。雖然沒有很喜歡很喜歡曼谷這個灰灰的城市,但如果能在這裡住上一兩週,是奢侈又幸福的事。特別是,有你在身邊。回程的機上我感覺自己精神抖擻,原來曼谷的陽光,治癒了我原本並未察覺的什麼。

一個等待佈置的窩,為了見你的笑容。那麼深邃而明亮,你的笑窩。


作者邵祺邁交友檔案 歡迎指教分享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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