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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Aug 2011

紀大偉──酷兒正太變大叔

這是2010年起的紀大偉,卸下早年的酷兒盛名,穿上嶄新的職稱:政大台文所助理教授。或許很難相信,當年一介風火霹靂的破壞王,如今竟會安於這樣一個約束力強大、過於理所當然的位階和身分;安於(在不少外人看來)枯燥乏味的學術體制。

酷兒、破壞王、變形金剛、浦島太郎

當紀大偉確定進入政大台文所執教,陳芳明所長在私下與我聊天的過程之間,曾經形容紀大偉「就像個精力充沛的頑童。」果不其然。2010年暑假開始,他就帶領了兩個讀書會、帶研究生寫稿。而大學部或研究所的課堂上,他也永遠有著面不改色的搞笑功力,甚至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犀利對話。今年初不僅《膜》重新復刻,八月又將推出新版《感官世界》小說集(聯合文學)。

這是2010年起的紀大偉,卸下早年的酷兒盛名,穿上嶄新的職稱:政大台文所助理教授。或許很難相信,當年一介風火霹靂的破壞王,如今竟會安於這樣一個約束力強大、過於理所當然的位階和身分;安於(在不少外人看來)枯燥乏味的學術體制。

相較於主流社會認同的正常時間軸線,酷兒如紀大偉向來喜歡破壞及挑戰,標榜毫不遜於正常時間軸線,也能自得其樂的「酷兒時間軸線」。說來有點尷尬且矛盾,後來紀大偉赴美深造,「居然」也按部就班地取得了博士學位,緊接著步入學術殿堂……這是否意味著,當年魂牽夢縈的「酷兒烏托邦」早已幻滅,所以使得他不得不向俗世妥協?抑或,酷兒靈魂初初老成,後半輩子唯願獨善其身,並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恰恰相反。紀大偉的顛覆能量始終未曾消減(只是因為時差而遲延了)。儼如「變形金剛」的能量柱,儲存著舊往沉澱的精氣,待有朝一日被重新召喚,即可獲得釋放及爆發。在現實主義當道、一切意識形態遭受封印的年代,科幻和色情,是酷兒變相挑戰威權的手段。1990年代,正是台灣婦女運動與同志運動風起雲湧之時。此際的紀大偉,正在台大外文系就學。時移事易,烏托邦早已崩潰(時下年輕人也不再有所嚮往),因為根本不假外求,台灣遍地放眼開花結果。

留美十一年,令紀大偉深刻體認到,儘管書寫再怎麼「科幻」,也趕不上真實科技的日新月異。我們絕對不會紀傑克(Slavoj Žižek)在《歡迎光臨真實荒漠》苦口婆心(咬字偶爾拖泥帶水稍嫌嘮叨)的警醒──歷經911恐怖事件之後,人類對任何的災難受創,再也擺脫不了麻木不仁的宿命──災難電影如是,科幻小說亦如是。這個世界本身,早已經變得比科幻小說還要科幻,比超現實主義還要超現實。

紀大偉曾幫柯裕棻《恍惚的慢板》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序言〈前途失效〉。我想,對他自己而言,不妨可以「衍異」成「前途失笑」。他曾因為懼怕凝滯不動的窘局,遂只好撥動春水,醞釀潮騷。當年台灣的政治僵局與社會匠氣,促使他念茲在茲起而嚮往,並確然投身到美國新大陸。紀大偉就像是浦島太郎潛入龍宮取經,十一載過去,駐顏有術的他,如今西裝筆挺穿梭在各個學術研討會,創作與學術雙棲,字裡行間仍掩不了流動的慾望和生猛的本色。

紀大偉永遠不安於室,永遠身在途中。從師大附中、台大外文系開始渴望離開台灣,前往遙遠的他方,而後輾轉漂流在美東和美西,最後因緣際會回到台灣定居,落腳指南山下。出身外文系,卻沒有回歸英美文學系教書,反而加入台灣文學的陣營,成為「紀老師」。一切始料未及。當年的酷兒破壞王,對於此去經年的運途,是否也曾有過無言以對、啞然失笑的時刻?




革命業已成功,同志仍須露淫

馬嘉蘭(Fran Martin)曾談到,「紀大偉的小說提供一種重新閱讀『酷兒』的方式,而且,這些作品的立足點,無論在文化上還是地理上,都和英美脈絡大異。」因書寫科幻題材的開放與獨特,紀大偉被日本媒體喻為「酷兒SF小說的旗手」。同時,作為台灣酷兒文化脈絡的一員,他也屢屢受到外國學界的密切關注。

在得獎的代表作〈膜〉(1995)裡,行文大量穿插了電影、戲劇、社會學、文學、哲學理論,足以顯見紀大偉對於後現代小說技法的好奇與追究。早在台大外文系時期的他,曾經翻譯多本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小說,並深受啟發。他亦曾公開坦言「《膜》的模仿對象應該是卡爾維諾說故事的方式」。「卡式技藝」的主要特色,諸如後設語言(挪用專業語彙)的指涉、以及操弄詭奇意象、反敘事等等,皆可在《膜》及《感官世界》尋得似曾相識的呼應。

然而,相較於崇尚後結構主義、對機械化的技藝多所追求,終導致「不食人間煙火」的卡爾維諾,紀大偉的小說顯然較具人味和情感(即便酷兒標榜人生以嬉戲為目的);他的後現代小說實驗,是經過在地化的結果,而非一味強行「橫的移植」。「卡爾維諾已經參與了台灣文學的生成」,此番招認,將使台灣文學史的書寫更加開放多元。

除了西洋文學的交融之外,《膜》的某些情節,不禁令人聯想到日本作家京極夏彥的小說《魍魎之匣》(1995)。兩書不約而同在1995年問世,其中所觸及的大腦移植與腦科學的奇想,幾乎異曲同工。《膜》所提及的android(生化人)也令人想起後來石黑一雄《別讓我走》(2005)掀起的複製人爭議。

紀大偉說,他寫的並不算是科幻小說,而是以「科幻」來處理現實。此舉情同六、七○年代的超現實主義詩,藉以規避現實政治的高壓桎梏。紀大偉將一切攸關同性情慾的想像,澆射在「科幻」的領域,作為表達的媒介。換言之,酷兒假借這種「狂歡化」般的紙上談兵,抵達了「前無古人、後有來者」的快感和高潮。

紀大偉的小說和雜文,真可謂體現了「革命業已成功,同志仍須露淫(camp)」的精神,尤有甚者,帶點故作無厘頭的神經兮兮與義正詞嚴的假正經。那些高潮迭起的解構、反敘事、逆崇高、妖魔化,全都像是害怕冷場的前戲開胃菜。

其人其文,總也擺脫不了「時差」(jet lag)的惘惘威脅。所以總是要走在時代的尖端,先天下之憂而憂(同時也先天下之樂而樂)。回頭看他年少所寫就的《晚安巴比倫》(近期將重新問世),就有不少關鍵字和議題性,置諸當今的人文社會學界,仍然未見褪色。

紀大偉早年流連BBS的ID即是android(生化人)。早在現今智慧型手機風靡全球、人人非iOS即Android之際,紀大偉當年對生化科技的著迷,似乎不免具有某種預示智慧型手機與人類互通有無的意味了(甚至近年火紅的變形金剛熱潮)。




如果沒有哏,日子怎麼過

標新立異的水瓶性格使然,讓紀大偉始終不安於書寫的體例和框架。小說、散文、雜文、書評、影評、學術論文,甚至翻譯,樣樣專擅。他開玩笑說,學術若是元配的話,那創作就是外遇了,兩者之間勢必存在著王不見王的平行局面,想要兩面討好更是左右為難。所以割捨其一選邊站,乃明哲保身之必要。

留美期間,乃至回國近一年以來,雖不見新的小說創作,但書評、導讀的稿約卻從沒斷過。紀大偉在冥冥中自有一股「捨我其誰」的使命感。(他笑稱編輯們都具備高超的催眠術,總愛說:「紀老師,如果你不幫我寫這篇稿子,我就死了。」)大量邀稿就算不是來者不拒,寫來也頗有挑戰性。對於老調重彈或陳腔濫調,他沒有太多的容忍與耐心。寫任何類型的文章,紀大偉都需要「新哏」。如果沒有哏,再熟的作者和讀者也就不好意思再玩(神交)下去了。

終其一生,紀大偉都在「找哏」。他早年的小說就是典型的以「哏」為樂。哪怕後來鑽研學術論著,他也強調務必「掏心掏肺」、「發人所未發」,終極目標即是堅持尋找最新穎、最獨特的詮解視角。

比如說,李安的「人人心中都有斷背山」,被他重新詮釋成「人人心中都有墨西哥」──純真無瑕的斷背愛戀身後,總要有個生理慾望的出口(電影中傑克前往墨西哥的聲色場所),否則在那樣壓抑、恐同的時空背景底下,兩位戀人將無由為繼信守彼此。又比如說,拉岡理論中著名的三大境界(imaginary、symbolic、real)曾被他巧妙地用「福、祿、壽」三字來詮釋──諸如此類的案例,乍聽之下瞠目結舌,卻又不無順理成章。

在研究所的課堂上,他也曾「勸勉」我們寫論文時切忌閉門造車,不妨到處「侵門踏戶」。因為寫論文的「哏」有可能就在便利商店、電影院、捷運站、餐廳,「哏」是需要透過「主體」本身,與外在媒介的不斷摩擦、觸發,才會產生火花。

這就是老讓人「哏哏於懷」、忍不住在會心之餘發笑的紀大偉。




杏壇春曉現形記

回想起昔日一道致力破壞體制、重建同志烏托邦的創作同儕,諸如當年的惡女陳雪,到了近年趨火附魔,筆力全開,而吸血鬼洪凌則是踏上與紀大偉殊途同歸(學術)之路。對於彼此的轉變,有什麼想法?紀大偉說,陳雪一路走來,始終「用意志在寫小說」,儼然頂著學者治學研究的精神,不得不佩服她的堅持。

相較於陳雪近年持之以恆的創作成果,會否備感壓力?紀大偉說,自己目前樂於將生活重心放在學術及教學志業。「在台灣經營文學創作,需要有很大的決心與毅力。」畢竟(像文友駱以軍、陳雪等人)「成就愈高,犧牲愈大。」回歸學界的紀大偉,暫時拋下小說家的包袱,一切重新開始計數。

現階段的他,並沒有任何新創作的確切計畫,他坦率地笑說,「我現在只想升等!」但在我追問的過程之中,他間接透露說,就算將來打算創作,也絕不會再寫早年那種科幻式的小說了。一方面是不想再因循舊路,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台灣當今的風氣,足以讓他坦然面對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

或許是年齡所致,當年氣盛的紀大偉,無論在創作或生活方面,皆滿心嚮往著遠走高飛──地理位置離台灣愈遠愈好,寫作題材離現實愈遠愈好──現在不論是旅行或參加研討會,他最不想去遙遠的歐洲和美國,反而愈近愈好。他從繁華淪盡的新大陸回航,走進若即若離、既陌生又熟悉的島嶼。我進一步問說,將來是否可能走上另一條與早年極端悖反的創作路數?他表示,倒不至於矯枉過正,而是比較渴望書寫更貼近日常現實的題材。我暗忖,難不成是「中年熟男的地下室手記」或「杏壇春曉現形記」之類的嗎。

暫時擱下作家身分,在學術界擔任研究者、為人師表的角色,在大學部和研究所開設「同志文學在東亞」、「身心障礙與台灣藝文」、「同志研究」、「華語系文學」等課程。雖然在酷兒研究方面已有小成,未來的重心將著重於近年在美國相當熱門的「身心障礙」議題研究。 

紀大偉目前的生活型態,幾乎是朝九晚九,天天進研究室報到,作研究、讀書、寫稿、備課,行有餘力,還得出沒在國內外各大小型的學術研討會、擔任文藝營講師、演講。
即便當年的酷兒破壞王,深造歸來回頭是岸,放下屠刀也「改邪歸正」,然而歷史何曾忘懷那九○年代波瀾壯闊的弄潮兒。洗盡鉛華,走入杏壇,他現在是人人口中的「紀老師」,我們現在也只能靜待他春風化雨之際,也不忘替將來的新小說繼續找哏。


◎受訪作家簡介

紀大偉

1972年生,台大外文系學士、碩士,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美國康乃狄克大學。現任教於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出版小說集《膜》等,譯有卡爾維諾小說數種,曾獲聯合報文學獎等獎項。


◎本文作者簡介

黃文鉅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政治大學中文所碩士,政治大學台文所博士生。


本文原載:《聯合文學》2011年8月號第322期第27卷第10期之同志文學專門讀本封面專題

專題:同志文學專門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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