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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Feb 2008

怯场。

那场戏,我是第一个出场的──不,我的手才是。

(该说什么?)竟然在这刻,我脑里的字汇辞库突然断电,大脑通往口腔的线路也瞬时中断。
我穿一件白色背心和四角花内裤躺在舞台上,等待闹钟铃响。响起第一声我的手从木柜后头伸出来把钟按掉,默数:五丶四丶三丶二丶一──之后便要一骨碌爬起,把长裤穿上丶把衬衫下摆扎好,在聚光灯的亮域里系好领带,梳好头发。

我要去上班。再过一天八小时,在回家之前,我要转道去红玫瑰的公寓,和她偷欢。

我是佟振保,那个张爱玲始终要他「当个好人」的男人。学长S编的舞台剧《红玫瑰与白玫瑰》,找我演这个在感情里两面不是人的角色,还很「体贴」地,把情妇红玫瑰用上了女妆的男人来扮。台下坐满了人,我起身扣钮时晕了一下,眼前一片白花。

我便忘了第一句台词是啥。

穿着红色织锦旗袍的红玫瑰妖娆扭过来勾我的肩膀。我应该是要邪邪一笑回搂他的腰,再顺势让他跌进我的臂弯里,而后在众目睽睽下自信满满地吻落去。像一个什么都罩得住的男人。但我只是呆掉。那一吻,盖锅一样掉在他唇边厚白的脸颊──或说嘴边肉上。红玫瑰没被这毫无情致的吻影响,用他涂满大红颜色的长指甲,继续勾玩着我的下巴,我油光水亮的头发。

学长很懊丧。即使底下观众为他细意安排的巧妙桥段如佟振保搭公车的路上在家等他的白玫瑰在舞台一侧跪拜着神坛上的观音菩萨(红玫瑰饰)等振保到站了女菩萨走下神坛变成红玫瑰和振保亲热白玫瑰就走进厕所一掌掌拍死漫天嗡嗡的母蚊群,死命用力鼓掌,但我,男主角,没有演好,每句对白每个音节都带着抖不说,把佟振保的懦弱演成了猥琐,软体动物一样拿凉黏的触手试图去巴住两名女主角的光芒万丈。

「你连彩排的一半水准都不到!」S的话如千斤,直截敲进我的愧疚里。我脱到一半的长裤里,四角花内裤正尴尬地,从衬衫底探出头来。




我的怯场,总在最令旁人意外的时刻,华丽登场。

舞吧里人声扰嚷,一大群朋友扭得浑然忘我,我只原地不动守着边墙,紧盯着从天花板上垂吊而下的电视萤幕,枯等着一首歌完。

「下来啊,」朋友招手唤我。我苦笑着摇摇头,再喝一口啤酒──糟糕,见底了。于是再点一瓶,继续喝。

「你好奇怪,来这里还放不开。」比较熟的,从舞吧里上岸时边揩抹着额上的腋下的汗,不忘嗔怪。

「没办法。」我耸耸肩。虽然音乐很high丶帅哥不少,但扭摆了才几下就登时清醒:我在干嘛?一点舞技也没,扭起来无疑是献丑,多难看。也试图偷偷向舞池里的佼佼者学习,前点后点丶臀部画个圆手臂拐两下之类的……哈这不正是「婢学夫人」?几次下来自己那破绽百出和一无是处,像蜈蚣一样从骨里到血管螫遍周身,索性居于一隅,让酒精一瓶接一瓶,缓缓浸漫麻醉我的清醒──偏偏酒量好,等茫得差不多,也差不多到了该曲终人散的时候。不只在台北,北京丶东京丶曼谷丶新加坡丶旧金山丶夏威夷……最热闹的同志吧墙角,都曾留下过我紧紧牢贴和缩瑟的身影。

还有常德街,那个228公园打烊后群gay聚集的两百公尺暗黑小道。凌晨四点多,我的烟盒里已空无一物,原本周遭那些激烈流窜的欲望高张的眼神对望逐渐稀疏丶失散,还一无所获的我不禁微微心急了起来──「业绩」挂零啊实在太惨了。先前,至少都还有些善心人士,愿意过来搭讪攀谈,给我点事做,但今天连一枚都没有。年纪大的长相奇特的,都没有。左顾右盼,几个刚钓上的男人两两并肩预备离去,剩下一名身着黑色皮外衣丶高壮笔挺的男子,位在我前方十公尺处。双臂抱紧上身丶背斜倚住墙,更显得穿着紧绷皮裤的双腿修长。

这么晚,看样子是从酒吧刚出来,还不想太早回家睡觉。怕寂寞的孤鸟。和我一样。远远看是八十分帅哥一个,不如……主动一点,也许明天早晨醒来,两个人都能微笑着面对面庆幸:还好有今晚,如果不是你开口……。借着夜色壮起胆,我走向前,在他身边约两公尺的地方停下来。

(该说什么?)竟然在这刻,我脑里的字汇辞库突然断电,大脑通往口腔的线路也瞬时中断。但他已经注意到我了,我的一副欲言又止,让他不得不丶抬起半边脸斜斜往我的方向看。酷酷的表情,眼神更锐利得令我打了个颤。

「你的鞋……很好看。」我吞吞吐吐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烂透了,才一说出口就后悔到恨不得地上有洞给我钻。)

那帅哥大概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又笨拙一百分的开场白,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所以呢?」
认识另一半小宇那晚,我记得烟罕见地抽掉了半包,还点了两杯特大号的拿铁。连朋友也忍不住问:最近压力很大吗?
「……没丶没事了。」匆匆拔腿离开,一路上不断咒骂自己平常在工作上的伶牙俐齿全都瞬间蒸发去了哪。这出师不利的所谓「搭讪」,如果能有机会再重来,或许我会佯装没带打火机向他借火借烟,再顺势聊进更「深入」的地方,最后水到渠成上了床?或者干脆壮起当年还足够自豪的两片胸肉跨步走过去横在他面前还邪邪一笑说:「走,去我家!」

不,太难了。即使我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会害羞成这副德性的男人或男孩,但我确实是,在陌生人的面前,近乎病态地总感到不安。唯一的例外是意中人在场,而我已经确定他对我有九十分以上的好感。在情势不明的浑沌下,我宁可一口接一口很快喝光面前的饮料,或一支接一支把烟点燃。认识另一半小宇那晚,我记得烟罕见地抽掉了半包,还点了两杯特大号的拿铁。连朋友也忍不住问:最近压力很大吗?

这「隐疾」跟了我几年之后,因为有了小宇,终于再不必派上用场。而当年的学长S,赴纽约修习电影后回来,进入一间电影公司上班,要完成他大学时代的梦想。

多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勾引》,竟成为我和S之间,重新聚首的桥梁。讲的是一对男女厨师相恋丶分开又重逢的故事,看似浪漫纯情,其实处处藏了娇嗔丶嫉妒丶警告……在一道道的菜里。S申请到政府的辅导金,把它拍成一支19分钟的短片。写剧本的时候,我们在小咖啡店里,你一言我一句把原本小说里男女主角的个性彻底肢解之后再重新建起,身为原作者的我没有多作袒护,任S用他受过严谨训练的电影语言,赋予这个故事立体的新貌。

结果片子入围了金马奖。听得出S在电话那头强抑住正常人都该有的兴奋反应,向我条列分析起今年的评审标准,和过往有何不同。

「那你要去颁奖典礼吗?」S问:「我这边有票。」

好啊好啊,去看明星。难得有机会,下次要再入围不知道要等几年。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就答应了。

但……转念一想:何必呢。这些年下来,或有心或无意,或者,对自己的「卖相欠佳」愈来愈心知肚明,只想看看书丶写写字,「幕后」的身分令我心安。去赶集,就免了吧。

「你知不知道你很难搞耶。」S听说我金马奖那天要去香港,忍不住这样说。

我怎么会不知道。对于一个始终对面向群众有障碍,且有过在舞台上莫名失常丶在钓人时胡言乱语等不良纪录的人来说,要到上千人的现场坐足四小时并且听候「宣判」,单单「难搞」两个字也不足以形容吧。

没想到还是在香港的电视机里碰见了转播。窝在一间仅容旋身的小旅馆里,听见别人的名字从颁奖人嘴里被念出来,我的的确确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披上夹克出门??。我想起多年前,那个人来人往的后台。我脸上未卸的妆,对着我咆哮的S。

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或许我的逃离丶我的怯场,害怕面对的并不是名次被揭晓的那一刹那。而是他──那个总用作品,让我赞叹和信服的他。因为太爱,因为没有把握不让他的期待再一次失望,我选择了一个最最不得体也最胆小的方法:避走他乡。

我也才同时惊觉:那一场没有演好的戏,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仍旧停格在那。

「Thank you so much. In my mind, You are always the BEST.」

按下「传送」键,给海那边的S。我想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封迟来的道歉与告解──寄自一位才华始终不足丶胆量也不曾「奋发图强」过半点的男孩。


作者邵祺迈交友档案 欢迎指教分享心得……

读者回应

1. 2008-03-15 14:06  
如水的文字。
仲夏夜一般的故事。
揣着臭自尊,难得出口赞美的我,一定要写13个字。
哦,当然,难搞不等于13。
海亦难搞。
2. 2008-03-18 22:05  
那我无时无刻都在怯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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